大雨碎了夜,却碎不了丁癞子的歌声。
歌声一直持续着,如惊涛中的小船,看似飘摇却绝不倾覆。
但是歌声却是在动着的,唐剪本辩好了方向,走去不远,它却忽然换了方位,唐剪转,它再转,两次下来,歌声已飘去远处。
灵棚中还有顾行途,唐剪不能扔下他走去太远,只好摇头转回。
这一来一去间,时间并不多久,但急雨易收,这时雨势已经小了很多。
雨小了,风也便小了。走回灵棚,唐剪重新点燃了蜡烛,刚要再去点柱香,心底蓦地一动,忽然有了种奇怪而不安的感觉。
——他竟感觉,顾行途的棺材里有了动静!
顾行途死了,死的很彻底,而且他的尸体已经碎成那么多块,就算他想还魂,恐怕都要难过旁人,可唐剪分明觉得,他的棺材里有了动静!
侧耳凝神,唐剪的目光凌厉地落到了顾行途的棺材上。
此时,棺材安安静静,绝无半点声息,像是在告诉唐剪,他的感觉只是错觉,但唐剪并没有听从它的劝告,还是一步步轻轻走向了它。
棺盖虽然刚刚曾被唐剪打开过,但唐剪记得很清楚,自己是好好地重新盖上了它的,可现在,棺盖分明又开了一条缝隙。
那缝隙并不大,但大小并不耽误它的诡异。唐剪慢慢走到棺材旁边,将手无声地扣紧了棺盖边缘,深吸一口气,猛然发力把棺盖再度掀了起来。
烛火昏黄,但已经足够唐剪看清棺材里的内容,唐剪只觉周身一紧,全身的血瞬间涌上了头顶。
只见棺材中鲜血淋漓,满目碎肉,张明望那些“珍贵”的香料已经一片狼藉,顾行途好不容易重新拼起来的尸体重新成了碎块,一头浑身浴血的小狼崽子,正大口大口将顾行途的碎尸吞食!
唐剪之前还不忍看顾行途苍老扭曲的死状,现在却看到了他更加凄惨的模样。
唐剪看到了那狼崽子,那狼崽子也看到了唐剪。它的一双狼眼大的出奇,目光透过遮遮掩掩的香料,闪烁着饿鬼般的光芒,唐剪的目光本也凌厉,对视之下,却竟被这野兽看得遍体生寒。
骤然见到那般可怖的景象,唐剪无论如何也惊到了,一时完全僵住。
但他很快就重新稳定心神,怒火腾然而起,劲力灌入右手,“咄”地一声,劈掌向那小狼头顶劈去。
唐剪的功夫不弱,这一记掌刀含怒而发,已有奔雷之势,那小狼如果被他劈中,不难便是一死。
但唐剪并没有劈中那头小狼——电光火石间,那小狼突然嚎叫一声,身体猛然在满棺碎肉间弹起,带得血肉飞溅,溅向了唐剪手臂,唐剪只能撤身闪开,棺盖落下之时,那小狼已经迅捷地弹入黑夜,堪堪便要消失了踪迹。
唐剪岂能容它脱身,脚下一错,使出速度极快的獾行步,咬着那小狼的背影追了过去。
而小狼毕竟是四足野兽,奔行起来,速度迅捷如电,唐剪一时也根本追不上它。
雨夜之中,一大一小一人一兽,就这样在诛心镇里展开了奔逃与追逐,穿街过巷,不多时已绕遍大半个诛心镇,最终跑到了镇外。
这时雨已经停了,而唐剪终于还是追丢了那小狼的影踪。
一阵疾行,唐剪的胸膛已经开始微微起伏,他懊恼地停下脚步,在雨丝中抹去了额头的细密的汗珠。
这一番追逐,唐剪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模模糊糊间,他看见自己眼前伏着一团巨大的黑影,既像一片黑云落在了地上,又像什么巨大的怪物盘踞在那里,准备一口吞噬人间。
唐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雨气湿冷,明心清神。
他看出来了,这是镇西的卧驼山,离镇子已有五里之遥。
之前,那小狼一直被唐剪咬得很紧,但到了这里,它却一下子就失去了踪迹,似乎上了天,入了地,化成蛇鼠,隐入了寒泥。
唐剪静静地站在黑暗中,他没有立刻转身返回,而是凝神聚气,运起了冥听之法,只要那小狼还在左近,不管它躲在哪里,唐剪都要搜寻到它的声音。
可是,唐剪的冥听之法还没有扩散开来,就忽然有一声微弱颤栗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中。
那声音就像一只将死的野兽最后的低吼,微弱却充满怨毒,唐剪听出来,那该是一个人的呻yín,应该绝不是那头小狼。
呻yín声离自己并不远,唐剪小心地循声而去,不一刻,就在满地泥水中,看到了一个将死之人。
泥水湿冷,那人躺在那儿,俨然已经只剩下一口气。
唐剪探怀取出一只火折子。
空气湿潮,火光微弱,但是已经足够使他看清那个人的样子,他当时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个人分明已经不似人形,而成了一个大型刺猬——只见他赤身luó体,无数根细长的竹签刺遍他的身体,简直就是每一个毛孔都刺进了一支,就连眼耳口鼻包括私chù都没有少刺一根!
竹签刺得很仔细,很用心,尺度恰到好处,不深不浅,正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个人的生命力也实在顽强,如此状态在疾风骤雨之中已不知熬了多久,他竟然还有感知,还感觉到了唐剪的靠近。
唐剪的火折子刚刚亮起,他的呻yín就变了腔调,分明似在挣扎着想要说着些什么。
因为嘴唇牙龈甚至舌头也都被竹签刺入,他的声音根本无从分辨,唐剪仔细听了好几遍,才终于听明白他是在说:“杀我,杀我!”
他已无意求活,拼尽全力,但求一死。
唐剪不由心中黯然,想到了顾行途——顾行途死得也很惨,他遇害之时,难道也曾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莫动,我来救你。”唐剪沉声说道。
那人应该是可以听到唐剪的话的,但他依旧只是含糊地重复着:“杀我,杀我。”
唐剪其实明白,此时让他痛快去死,对他未尝不是好事,但让自己出手杀他,唐剪总是为难。
无论如何,他都要先尝试救上一救,当下,他不再去听那人的要求,矮身沉气,捻住他唇上一支竹签,血花乍现,一下拔了出来。
却不想,那人立时从喉咙深处鼓出一声怒吼,竟似乎受到了比之前更大的痛苦。
唐剪脸色也变了——看着指尖竹签,他这才明白这人为何苦求一死,只见那竹签的尖端赫然有一个小小的倒刺,这一拔,已带下那人一丝肉来!
显然,这些竹签根根带着倒勾,一旦刺进这人身体,便是已生了根,若想拔出,便是给了这人一场凌迟!
凶手手段好生凶残,竟是一定要此人受尽折磨而死!
唐剪钢牙暗咬,眉梢不由一阵抽动。
他轻轻抬起了手——他不愿杀人,但现在杀死这个人,已经是他可以给他的唯一恩德。
可就在这时,夜色中突然有一个人号哭而来。唐剪只觉恶风疾至,他侧身一闪,来人已经扑倒在那“刺猬”旁边。
只见那人如癫似狂,双臂挥舞着,边哭边笑:“哈哈,呜呜,你也落的这个下场了吗?哈哈……报应啊!呜呜……好惨啊……”
“哈哈……呜呜……你想死吗?想死吗?我来帮你吧?不不不!你想的美,我才不管你……受刑吧,哈哈,太好玩了!”
唐剪就在身侧,而且手里掌着火折子,但是那人竟完全没有看见唐剪。
只见那人样貌极其古怪,头极大,身上却极瘦,脸上的皮像融化一样耷拉着,五官垂坠扭曲,两腮已垂到肩上。看起来,他应该曾是个极胖之人,却在短时间内狂瘦下来,所以就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样子并非是全然陌生的,唐剪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他,但仔细分辨着,明明很熟悉,却一时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而就在唐剪愣神的时候,那人却突然出手了。
他口中疯叫着,突然挥舞起大大的巴掌,一下下拍在了“刺猬”的身上。“刺猬”满身的竹签就在他的巴掌下齐刷刷完全没入了身体,“刺猬”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没了气息。
“刺猬”已经死了,怪人却仍不停手,仍旧不停的怕打着,他自己的手也已被刺得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就像根本没有了感觉一样。
“他已经死了。”唐剪叹息一声,终于悠悠说道。
怪人本一直没有发现唐剪的存在,唐剪突然一开口,对他来说无异一声惊雷,吓得他顿时魂飞魄散,“嗷”地怪叫一声,一下子跳起来,狂奔进夜色之中。
黑夜深沉,他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但远远的依旧在传来他恐惧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