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随着汲凤元神的逐渐丰满,她能听到他说话。
他不提过去,就像以前汲凤对他做的那样,每天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些日常的事。譬如问问她在里面过得好不好,又譬如今天他都做了些什么。或是为她觅得一棵难得的仙草,或是庭前新种了某种鲜花。
有时,他甚至什么都不做,仅仅是靠着蚌壳,陪着她坐一坐。
就这样过到一百多年,他渐渐发现汲凤开始期待他每天出现。
有过同样经历的他知道,漫长的重生过程,最难熬的便是寂寞。他那时候有汲凤相伴,而如今汲凤也渐渐习惯了他的相伴,这很好。
汲凤在他的陪伴下终于到了将要出世的日子,他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
那一天,他跟往常一样潜入海底时,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扑了个空。
望着海底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蚌壳,他的脑子一下子就炸了。
汲凤出世,竟然比他意料中早了好几年!
难道是去了岛上?他想起曾跟她说过,自己在岛上为她准备了一个家,等着她回去。她莫不是先回去了!
他旋风一般从海底一冲而出,匆匆赶回岛上他们的家。
远远地就看到一个身着白色轻纱的丽人站在门口,他大喜若狂地冲上前去,却在看到那个仙娥的脸后生生顿住了步子。
那仙娥说:“我家夫人临产,所以没办法前来迎接神女出世。始神让奴婢前来跟仙尊说一声,希望我家小主人满月的时候仙尊能与神女一同赴宴。”
他想了想,问:“始神除了这事,还有别的交代没有?”
那仙娥显然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问,浅浅一笑,“始神说,一期一会,让仙尊不必心急,凡事顺其自然就好。”
那仙娥将话送到,朝他盈盈一拜径自走了。
脑子一段混乱的他这时才得以静下心来细想。
很显然,汲凤提前出世的事不仅汲昊知道,荀渊显然也是知情的。而且就刚才那小仙娥的话里不难听出荀渊的意思,荀渊虽然并没有向他透露出汲凤提前出世的消息,但是看得出来,荀渊显然还是有意帮他一把,否则也就不会有请他与神女一同赴宴一说了。
一期一会?
这是让他跟汲凤重新开始的意思!
他独自在海边沉思良久,终于得出结论:汲凤重生归来,必然是已经忘了他的存在,正因为如此,他跟汲凤的过去便算是完全结束了。至于将来他还能不能跟汲凤在一起,要看的则是他们之间现在的缘分或是他的决心。
理清了头绪,他直接奔天庭而去。
他没有冒然地去找汲凤,而是先去了含章殿。一路上看到他的天官并未为难,显然是汲昊早就知道了他必然会来。
他踏入含章殿时,汲昊正坐在案前喝酒,一如从前的仙姿绰约。
直视着汲昊,他不跪不拜,坦然说出自己的来意,“我想见汲凤,但是我需要得到你的允许。”
“我想知道,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跟我说话。”
汲昊没有起身,看他的目光中带着研判。
他这才清醒地意识到一个之前他从来没有在意,而汲昊至今仍然在意的问题。那就是,他对海族到底还有没有野心。
他坦坦荡荡地看着汲昊,“前世我生为海皇,守护海族子民是我的责任。今生海族子民已经另有主人,不需要我再去操这个心。而我,只不过是四海之中的一个散神。今天我来,只是以汲凤丈夫的身份来见你。”
汲昊把玩着酒杯,却没有出声。
“我来见你之前,始神曾跟我说一期一会。如果你现在是以天帝的身份在接见我,那么我便以神族的礼仪向你再次求娶神女汲凤。如果你是以汲凤哥哥的身份见我,那我便是来求你成全的。”
他说着跪了下来。
汲昊大笑着放下酒杯,“行呀你!见了天帝都不下跪的散神,却愿意为了汲凤在我面前曲膝,我是该为了汲凤高兴,还是得先拿出天帝的威严来惩治你?!”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索性便沉默了。
“你很坦白,逼得我也不得不跟你一样坦白。这次你跟汲凤一同重生归来,我既担心你对海族还有称帝的野心再挑起战火,又担心你没有海皇的光环后不再配得上汲凤。”
汲昊停顿了片刻,渐渐地,看他的眼神变得温和。
过了半晌,他才幽幽说道:“还好,你没让我失望。虽然对海皇之位没有眷恋,但是骨血还在,膝盖也不是说弯就弯。”
他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直到汲昊突然扬声招呼说:“过来喝一杯吧。这杯酒早在你还是海皇时我就想同你喝了,只是那时候咱们立场不同,注定没有机会一起喝这一杯。”
他起身来到汲昊对面坐了下来,心里突然有些惴惴不安。
端起酒杯那一刻,他终是忍不住问:“你这是答应我跟汲凤……”
“哎,一码归一码。我现在的身份既不是天帝,也不是汲凤的哥哥,而是单纯地以故人的身份请你喝一杯而已。”
汲昊没等他说完,直接碰了碰他的杯子,干脆地说:“喝!”
眼看着汲昊的酒杯已经见底,他只好也跟着干了。
放下酒杯,他仍不死心,“那我跟汲凤的事,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汲昊放下酒杯,笑得像只狐狸,“佛说一期一会。你跟汲凤今生有缘没缘,不是我说了算,得看你们自己。至于我嘛,既不会阻止你去见她,可也不会为你提供机会。”
他总算听明白了,“你这是不反对也不赞成?”
“没错。”
“好。”
他放下酒杯。
汲昊不解,“好什么好?”
他松了口气,“只要你不反对就好。”
“是吗?”
汲昊笑得不怀好意。
想了想,他突然再次在汲昊面前跪了下来,认真地说:“谢谢你没有从中阻拦,你今天的话,我就当是咱们之间的一个约定了。一期一会,我会重新用真情去打动汲凤。但是在那之前,可不可以请你让我先看她一眼。”
眼看着汲昊似笑非笑地斜睨过来,他慌忙补充,“我可以不让她发现,偷偷看一眼就成。”
“好。”
没想到汲昊这次倒没为难他,答应得很干脆,径直起身往殿外走去。
他愣了愣,这才想起匆匆追上去。
汲昊带着他直接去了内院。若大的院子里假山环绕,遍植着仙花异草,老远他就听到孩童的嬉闹声传来。
跟在汲昊身后转过一道假山彻成的屏障后,他望着不远处那个正在偎在檐下看帝子嬉戏的女子突然便定住了。
那个头顶斜插着一支鎏金银簪,身着一袭乳白色的流彩暗花云锦,手上拿着牡丹薄纱菱扇正笑着看帝子玩耍的女子,正是汲凤。
她一如前世的雍容艳丽,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落寞,少了前世的活泼跟灵动。站在帝后身边的汲凤即便笑着,也像是揣着沉沉心事,让他看了心底一沉,喉咙发涩。
他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汲凤,重生归来之后并不开心。
心思全在汲凤身上的他,完全没留意那个原本在天上飞得好好的纸膺突然脱线一头裁了下来,正落在他的脚下。
帝子惊叫着飞奔过来,却在看到汲昊后开心得大叫:“父亲!”
汲昊从他手里接过纸膺,就势将他的身子扳了回去,小声说:“好了好了,说好看一眼就行了,走吧走吧。”
他木然地站着,知道不能回头,却更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快看看父亲捡到了什么?”
“我的纸膺。”
属于父子的打闹中突然传来一个温和却疑惑的女声:“那是谁呀,怎么跑到后院来了?”
他立刻便感觉到有数道目光停留在他背上,回过神来的他刚要抬脚,却听到汲昊在顿了顿后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一个傻子跑来找人,走错地方了。”
“找什么人呀居然找到帝君的后院来了……”
他失魂落魄地出了天庭,恍恍惚惚地回到岛上。
那一夜,他只要一闭上眼,浮上心头的都是汲凤在那一团热闹中格格不入的落寞。无心睡眠的他索性披衣而起。
他在庭中枯坐了一夜,陪着他的一如数百年来的海风跟天际一弯残月。
转眼到了荀渊与子墨的孩子满月的时候,那天他起了个大早去了含章殿。
汲昊看到他时,打了一半的呵欠就这么吞了回去。
愣了半天,汲昊才想起问他,“有事?”
他说:“始神今天举办满月酒,我应邀来请神女一同前往。”
汲昊怔了怔,“这个我知道,我们也有收到帖子,汲凤就不劳你接送了,一会我们一家子会一起过去。”
他不卑不亢地回道:“帝君曾经跟我约定过,你既不会主动提供我跟汲凤见面的机会,但是也不会阻止我跟汲凤见面。始神既然邀请我与神女一同赴宴,我便依约前来请神女一同前往,至于神女最终是跟你们一块走还是跟我走,我想应该看她的本意了,是这样吗帝君?”
汲昊语塞,只得摊了摊手,“好吧,你可以去同汲凤说,但是却不能勉强她。”
朝着汲昊深深一躬,在大步走向汲凤的神女殿时,他悬了半天的心变得雀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