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六月二十八,夜,大雨倾盆。
街上行人寥寥。
谁也没留意到,一抹弱风扶柳,曾风靡夜上海的倩影,赤脚跌跌撞撞穿过几条大街小巷,一步一个血印,颤巍巍地走到了黄浦江桥头,扑在栏杆上哭得肝肠寸断。她满面绝望,眼里全是伤痛。
须臾,她攀上栏杆,纵身一跃,毫不留恋地投河了。
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向她,包裹着她娇弱的身子,她却一丝挣扎都没有,直接闭眼慢慢沉了下去。
……
大约半小时后,景寂附进了这具千娇百媚、韶华正好却了无生机的身子。
她拼了吃奶的劲儿,从阴暗冰凉的河底,浮到了河面上,奋力游向河岸边。上岸后,她半死不活地侧身躺在荒草丛生的河岸上,咳得撕心裂肺,终于将咽喉处和腹中的积水,全吐了出来。
不用魂力内视,她也知道这具身体的健康状况很糟糕。刚刚小产,又是淋雨,又是投河自尽的,内里都坏了个七七八八。赤足的双脚也全是伤口,尤其是脚底,痛得钻心。
这样,会好才怪呢。
“该死的!”景寂皱眉,不得不浪费些许魂力,挑了重点部位——腹部和双脚,修复这破败的身子。阻止这两处的伤势继续恶化,至于其他,还是以后去医院治疗吧。这个世界的洋人医院,还是挺不错的。
上个世界被王子辉缠得不行,她根本没有空闲打坐修炼,一丝魂力都没有积累。反而在恭管事身上浪费了不少,想想都心痛。
如今,她的魂力所余不多。每一丝都珍贵非常,可不能滥用。
景寂躺在河岸上,闭目接收有缘人的记忆和心愿。
这具身体的主人,名为王雅娥,艺名安娜,是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曾是上海最大歌舞厅——百旋门的头牌。人美声软,歌好身段俏,还气质上佳:文雅中透着妩媚,清丽中蕴着妖冶,是无数男人心里的朱砂痣、白月光。
不少达官显贵,都争着做她的裙下之臣。他们一掷千金,只为和她春.风一度。有富商甚至开出十万大洋的天价,想包.养她。
然而,他们都没能成事。
因为她从出道起,就叫上海最大的黑帮——斧头帮的现任老大傅逸,养在了自己的私宅。安娜刚到百旋门,就一夜爆红,许多人都打起了她的主意。
傅逸当时挺喜欢她,曾为她拳打富商,脚踩纨绔恶少,拿枪吓走一些官位不高不低的官员,着实替安娜打跑了不少恶心的蜂蝶。
若不是他有施暴倾向,心情不好就会像安娜的父亲一般打她,就凭他的身份地位、容貌气度和护短的性子,当年年方十八便叫亲生父母卖入百旋门当摇钱树的安娜,说不定真的会爱上他,为他神魂颠倒。
就像那些被他道貌岸然的外表和手中权势吸引的其他女人一般。
可惜安娜自小被重男轻女,一喝酒就对她非打则骂的酒鬼父亲打怕了,最怕的就是施暴的人。
纵然在外人看来,傅逸比王子还完美,还是黑暗帝国的无冕之王,权势滔天,是绝佳的丈夫、情.人人选。安娜跟了他四年,却根本连一丝动心都没有,反而怕他怕得要死。
因为傅逸不仅时不时打她,还曾当着她的面儿,枪毙、用刀捅死过不少对他生了二心的下属和对手。
安娜一直都怕,怕他有一天厌倦她了,也会一刀捅死她。
所以,在她过完二十二岁生日的那天,傅逸告诉她,他已经玩腻了她,要她送给西北军军阀常宜昌常少帅时,安娜很是松了口气。
常宜昌那人,她听人说了无数次,还曾在百旋门见过他多次。他看上去风度翩翩,既有军人的严于律己,英姿飒爽,又有文人的斯文风度。听说他曾去过英国留学,难怪言行举止都很绅士。
他虽经常光顾百旋门,但是只为应酬,从来都只喝酒,不玩女人,也不曾为难她们这些卖唱卖.身的。有时反而在她们被人为难时,挺身而出,帮她们解围。
安娜曾被一个银行的高管纠缠,那天傅逸派去保护她的保镖不知为何看不到人影,百旋门里的人都不敢替她出头,因为那银行高管的姐夫是国民政府的高官。致使她险些被强女干,还是常宜昌恰巧见了,救她逃过一劫。
从那儿以后,她经常在百旋门看到他。身边的人,也总是或多或少地提及他。大家都说他的好话,更加深了她对他的好印象,让她对他愈发倾心。
只是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她是傅逸的情.人,不能有二心。否则会被傅逸整得生不如死,家人也会受她连累。她将那份动心,深深埋藏在心底,没人知晓她的心思。
本来,她以为自己会暗中倾慕他一辈子。
没想到却叫傅逸把她送给了常宜昌。而且,常宜昌对她还很不错,一开始,他并不碰她,真正把她当心爱的恋人呵护。
几乎每天都给她制造浪漫温馨的惊喜。他再忙,也会抽时间带她出去逛街看风景,去夜市吃小吃,去法国餐厅吃烛光晚餐;会拉着她一起在书房读书,贴在她耳边柔声细语地念情诗给她听。
他还会带她出去参加各种各样的宴会,跟别人介绍她时,总是温柔地笑着说她是他的宝贝。最重要的是,他从不曾打骂她。还在她心甘情愿把自己送给他的第二天,送了她一栋英租界内的宽敞漂亮的别墅,说是给她的家人住,免得她总是担心他们住在平民区会出事。
他还给她的一双年幼弟妹,换了最好的贵族学校念书;替她兄弟安排了新的、体面的工作;甚至圆了他爹的心愿,让出版社给她爹出版了他所有的“著作”,把他捧成了“作家”。虽然没多人认可,他的“著作”也无人问津。
安娜觉得,常宜昌把她们一家子从泥里拉扯了出来,他帮他们都实现了理想,让她和她的家人都过上了富足安乐的日子。因此,她把他当自己的天神崇拜、喜爱。
从小不受家人重视和喜爱的她,和常宜昌在一起后,成了家里的宝贝疙瘩。人人都捧着她,顺着她,让安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舒心。
并且,常宜昌不像傅逸,包养她的同时,还让她去百旋门卖唱卖笑。他把她从百旋门捞了出来,给她安排了一份体面的教师工作,让她去私塾给小孩子们启蒙,不用面对那些对她动手动脚的“恩客”。让她从身到心,都得到了解放,有了安全感和踏实感。
安娜很快就痴恋上了他,全身心地依恋着常宜昌。
可惜,好景不长。
常宜昌根本不是良人。他是比傅逸和其他伪君子装得更真、更深的真小人!
他包养安娜,对她柔情蜜意,百般爱怜,甚至因她而帮衬她的家人,都是因为他看上了她,和傅逸打赌,说他能比傅逸强,让安娜为他神魂颠倒。
所以,他去百旋门总是表现得很君子,还让人在她耳边一直说他的好,叫她信以为真。
当安娜从傅逸那儿得知这个真相,被傅逸耻笑得无地自容后,她的心,就死了一半。
但她始终不相信,常宜昌那样的人,对她这么好,就是为了一个赌而已。
她跑去常家想问问常宜昌。结果连常家大门都进不去!
因为那晚是常宜昌和国民政府某高官爱女的订婚宴,赴宴的都是达官显贵,不是她这种下等人有资格进的。
那夜,安娜在常宜昌安置她的小别墅里喝得大醉,哭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