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虽晚, 令狐融的府邸前车马簇簇, 人来人往。阖府皆知今日有贵客光临,早在十天前便开始忙活, 此时已是万事俱备。
廊檐下挂着一溜儿大红灯笼,鲜艳夺目,成群的仆人婢女分立阶下两侧,屏声静气,垂手以待,随时等候着召唤。
“美人绵眇在云堂。雕金镂竹眠玉床。婉爱寥亮绕红梁。。。。。。”满厅歌声绕梁, 舞袖徐转,丝管声声,悠扬入神。
霍泽微眯着双眼, 懒懒地倚着铺着虎皮褥子的宽大椅子里, 面前一张长方形的矮桌上,摆满了熊掌鹿唇, 豹胎驼峰,竹荪花菇。。。。。。乃至各种奇瓜异果, 糕点甜品,大大小小不下四五十个碗碟, 却是丰盛之极。
令狐融亲捧起银壶,弯腰给他斟酒, 面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侯爷喝惯了西域葡萄酒,也尝尝我们这里的,这是用西晏山所产的野葡萄酿制而成, 前儿斗胆敬献给太后,太后圣心甚悦,亲赐‘紫露’之名,令此后每年上贡,真真是意外之喜。”
霍泽看着玛瑙盏中紫红色的液体,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太后既金口夸赞,那自然是好的。” 端起碗喝了一口,但觉得芳香浓郁,甘甜醇美,又细细品了一回:“确是好酒,味儿似乎比西域葡萄酒还有胜些,但后劲应该没有它足,此酒较适合女子饮用,怪不得太后喜欢。”
令狐融忙道:“卑职后院的花树下,埋有一坛上好的梨花春,今儿也命人取出来了,既是侯爷觉得葡萄酒烈性不够,卑职给您另斟了来如何?”
霍泽点了点头,令狐融又换了银杯来,给他斟满,侧过身时,已从袖中取出一封红色的礼单,凑近前双手奉上,笑道:“今日侯爷驾临,蓬荜生辉,这是卑职一点心意,还求侯爷不嫌菲薄。”
霍泽早料到他有这一出,却是故作姿态:“本侯及这许多随从到府上,已是多有叨扰,令狐大人休要如此。”
令狐融索性跪下:“侯爷乃当今皇太后之亲弟,大将军之爱子,真正的皇亲贵戚,金枝玉叶,今日能赏光来到寒舍,实是无上的荣耀,许多人求神拜佛也求不来的事,这一点微礼,侯爷若不笑纳,卑职将惶愧无地,寝食难安。”
霍牧膝下几个子女,性情截然不同,霍淞稳重圆滑,霍冰轮冷漠深沉,霍凛坚毅善忍,这霍泽却是生来的骄傲轻浮性子,喜奉承,讲排场,令狐融虽品级不高,但究竟是朝廷官员,再者,虽说霍家如今势焰熏天,风头正劲,但万众瞩目的是霍淞,声名赫赫的是霍凛,他霍泽至今为止,只得了一个爵位,并无实权,在京中,他很难有眼前的这种待遇,这时见令狐融在他面前如此谦卑恭顺,曲意逢迎,他忽然心中一阵畅快,第一次觉得出京到此地,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既是令狐大人盛情,我便不再推却了。”
他打了个哈哈,伸手接过礼单,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长串,“黄金三百两,翡翠马一对,银罗汉一尊。。。。。。”无非是些金银玩器,以及蟒袍绸缎等物,这些东西对霍泽来说,并无丝毫稀罕,他只略瞟了瞟,便将那礼单放在桌上,淡淡一笑:“难为令狐大人用心,你仍旧坐下罢,主人站着相陪,喝起酒来可就有点儿没意思了。”
“是,是。”
令狐融亲自给他布了一回菜,又看着他把杯中酒喝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退回左首自己的桌前。
令狐融为人机变,处事老到,人送绰号“灵狐”,今日费了许多周折将霍泽请到府中,并不用他人作陪,宾主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那坛梨花春,不知不觉间已去了十之**。
两侧数十乐工弹奏,一曲接着一曲,厅中箫管悦耳,笙笛并发,燕歌赵舞,红飞翠动,霍泽心中大乐,也不用令狐融多劝,自己一杯接着一杯,正是酒酣耳热之际,只见令狐融手往厅中一指:“侯爷觉得此姬如何?”
此时厅上表演的《绿腰舞》,身着天蓝色长袖窄襟舞衣的舞姬背对着他们,倾头低眉,双手背在身后,长袖舞动,右脚微微抬起,仿佛要踏下去,霍泽盯着她看了半天,才见她缓缓转过身来,便道:“舞姿极是优美,姿色稍稍逊色了点,可惜,可惜!”
令狐融听他如此说,笑道:“这样的女子,在下官看来,已是少见的美人了,但侯爷出身显贵,又年少英俊,家中娇妻美妾自不必说,只怕红颜知己亦是无数,看女人的眼光自然远非我等粗鄙之人可比。”
“哈哈,令狐大人过谦了。”
说话之间,一曲已终,令狐融微微示意,乐曲又是一变,四名明眸善睐的年轻女子踏着优雅的舞步从柱子间帘幕中出来,随着舞曲节奏由慢而快,少女裙裾飞扬,身姿回旋,轻盈似落叶回旋,艳丽似繁花盛放,一时百媚尽生。。。。。。霍泽一见之下,不知不觉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竟再未移开过,令狐融道:“这几个可是下官费尽心思请来的,可还过得去么?”
霍泽道:“像这样的,才称得上美人两个字了。”
令狐融道:“常言道,英雄配美人,才子配佳人,似这等女子,也只有侯爷这样的人才有福气消受。”
霍泽听他语气,似有意相赠,不由心花怒放:“难道令狐大人舍得割爱么?”
令狐融道:“她们落在我等凡夫俗子手里,好比明珠蒙尘,美玉裹泥,侯爷若是能带了去,今后随侍左右,那可是她们天大的造化。”
霍泽哈哈大笑,道:“令狐大人今日如此厚待,本侯必定铭感在心。”
令狐融听他如此说,趁势跪下:“能为侯爷尽点绵薄之力,是令狐家祖上积德修来的福气,侯爷将来回京,得着机会能在太后或皇上面前为下官美言几句,令下官有所寸进,下官便感激不尽了。”
霍泽笑道:“像令狐大人这样的聪明人,今后若是不能高升,岂非没有天理?”
令狐融大喜,跪下将酒杯高举过头:“借侯爷贵言,下官在这里先行谢过。”
霍泽招了招手,令那四个年轻舞姬上前,一边搂了一个,他本已有了□□分醉意,头脑飘飘然,这时美女在侧,言语举止尽显浮浪轻佻,在令狐融面前已毫无顾忌,令狐融亦搂了一名女子在怀,频频向他敬酒,两人本是初识,今日越谈越是投机,倒像是认识了许多年的老友一般。
一名舞姬夹了一块天鹅炙送至霍泽唇边,霍泽张嘴吃了,又叼住另一名少女递过来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眼睛斜睨着令狐融,醉醺醺的道:“说实在的,本侯身边从来不乏漂亮女子,可是堪称人间绝色的,却也不过一二,且无法据为己有,我生于高门,长于望族,富贵权势,皆视如浮云,唯有这点不如意,可说是生平唯一憾事,。”
令狐融一怔:“侯爷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霍泽摇了摇头,忽然将筷子放下:“先帝性好美色,热衷于广纳美女,充斥后宫,乃至各地行宫,真正拥有倾世姿色的,都是在宫中。先帝早早驾崩,这些美人儿大都是豆蔻青春,最美的花,最终都要寂寞冷清的凋残,无人能够欣赏,想来真正是令人痛心。”叹息一回,道:“不说别的,就说我姐。。。。。。太后吧,那不是一等一的美人么,还有那宸太妃,据说姿色冠绝后宫,无人可比,先帝最是恋新厌旧,对她始终极宠,她这次也随驾来行宫了,若能见上一见,才算不虚此行。”
令狐融不意他忽然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几乎吓出一身冷汗,面上却仍是陪着笑脸,与他漫谈一些风月之事,慢慢地将话题扯开,又吩咐重新添置美酒珍馔来,两人继续饮酒作乐。
这次圣驾出京,原是为着到西晏山行围狩猎,但因种种原因,围猎活动迟迟没有开始,只有冰轮率御林铁卫,有过几次小规模的出猎。近日因朝野平静,又见天气晴朗,冰轮便下令正式举行秋弥大典。
西晏山的几十处围场,林木葱郁,水草丰美,群兽聚以蕃息,相关大臣早就请示太后及皇帝,择定一处,提前派官兵审度地势,赴场布列,以及设行营,建帐殿,等候圣驾驻跸临围。于是太后和皇帝以及王公诸臣皆着戎装,浩浩荡荡出行宫,莲真及晴太妃等人,则仍是车轿随行。
次日五鼓前,檀瑛、夏侯晋和管围大臣率铁卫军、御林内卫、护卫营士卒、各部抽调的精骑兵、弓箭手,以及龙谷郡当地的围甲兵,由远而近绕围场布围,只见大小军旗遮天蔽日,呐喊鸣金,两翼军队压山而下,依山川大小、道路远近,最后形成二十公里左右的一个包围圈,严严实实的形如铁桶。
宗煦是这场围猎活动的绝对主角,他身佩橐鞬,手持弓矢,骑在马上,环顾四周,心中极是兴奋,但年纪究竟尚幼,力气不足,一箭射出,纵然是黄羊山兔等小兽,也无非受点轻伤,有时甚至弓箭未至目标,便已落下,好在他身边有御林铁卫重重护卫,每每他箭射向何处,随侍之人便即弯弓,箭矢接踵而至,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如此一来,自然是天威所至,箭无虚发,猛兽飞禽纷纷倒地,三军欢欣踊跃,不时齐声呐喊:“万岁!万万岁!”
皇帝逐射完毕,便命皇亲宗室、勋戚重臣、御林卫精兵铁骑等围内驰骋,进行大规模围射,诸人早已跃跃欲试,一声令下,宝弓上弦,利剑出鞘,战马萧萧,旌旗猎猎,人人皆是奋勇争先,大展身手,一时间箭如飞蝗急雨,铺天盖地,林中到处是野兽的哀嚎。。。。。。直至夜幕降临,军中号角长鸣,才整队收猎,回行营夜酒宴赏。
是夜,连绵数里的营地中,篝火熊熊,亮如白昼,空气中脂香浓郁,漫山可闻,诸人开怀畅饮,大啖大嚼,喧嚷笑语,不绝于耳。
皇帝的御营与皇太后的营帐相邻,皆是以巨木为柱,牛皮结顶,内中宽阔华丽,入口处悬着明黄色的云龙挂帘。帐篷外面,岗哨林立,警卫森严,御林铁卫、内卫以及护卫营精锐重重把守,几乎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四壁挂着的珠盏金灯,洒着柔和的光辉,照着帐中织金垫子,水晶几,华贵的羊毛地毯。。。。。。大铜鼎中木炭烧得通红,上面设有支架,冰轮用铁棍串着一只鹿腿,架在上面烧烤。
莲真坐在对面的虎皮墩子上,手托香腮,一张俏脸被火光映着,红扑扑的极是可爱。
冰轮神情专注,不时转动着手中的鹿腿,间或涂抹各种调料,油脂大颗大颗落入炭火中,发出“滋滋”的声音,肉香脂香混合着松木的清香,令人闻之生津,食欲大动。
莲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笑道:“今夜只怕只有你这周围最是冷清。”
冰轮抬起头:“你我两人在一处,怎能说是冷清?”
莲真盈盈浅笑,满眼的柔情蜜意:“你素来口味清淡,鲜沾腥膻,等下你自己可吃不吃?”
“自己亲手捕获的猎物,亲手烹制,是不一样的,我小时打猎,常与他们席地而坐,当场炙烤,饕餮大嚼,那滋味远胜家中厨子烹煮。”冰轮神采奕奕,又道:“不过你虽跟随我来到围场,还是比不得英王妃跟随王爷那么自在,更不能真正骑在马上驰骋于山林之中,可有点儿对不住你。”
“你倒是一直记着这话,这次你已是破了规矩,我心愿得偿,再高兴不过的啦。”
冰轮微微一笑,取过一把小刀来:“这外层的肉熟了,嗯,好香!”用刀片下几块,盛于银盘中,对莲真道:“你尝尝看。”
莲真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拿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只觉这烤鹿肉肥嫩鲜香,滋味极佳,难得的是无半点腥膻之气,连连点头:“你手艺比御厨还好,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冰轮笑道:“你这可是在逗我开心了。”
莲真依偎着她,又喂了她一块,两人分食盘中烤肉,偶尔目光相接,甜蜜微笑,其乐融融,营帐中一片温馨旖旎。过了许久,莲真忽然想起什么,轻拍自己脑袋:“哎呀,我差点忘了!”
冰轮一怔:“怎么了?”
“冰轮,我们要不要叫皇上过来?”
“他有那么多人照管着,叫过来干什么。”
莲真微微撅嘴:“皇上若是过来,定会很高兴的。”
冰轮道:“你知道,若是有其他人在场,我是无法与你像眼前这般相待的。”
“冰轮,我当然是想跟你单独呆在一起的,可是皇上还那么小,整日不是上朝就是功课的,这次难得出来,我们该多陪伴他。”她轻轻叹了口气:“冰轮,你有时候对他实在是太过严厉了。”
“你是在责备我么?”
莲真侧头看她,见她眼睛望着前面,神色淡淡的,便倚着她肩上,柔声道:“我不是责备你,在我心中,你、皇上和我,我们三个是一家人,虽然。。。。。。虽然帝王家规矩繁多,但我真的希望,我们偶尔也能像普通人家一样,亲密相处。”
冰轮尚未答话,忽听高贤的声音自屏风外传来:“太后。”
冰轮眼眸微沉:“什么事?”
“西凉侯在外面,正等着给太后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月份忙碌异常,顾不上更文,前两天才喘过气来,原定端午更新,结果章节又不知不觉拉长,延迟到今天。
祝各位端午节安康,迟来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