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绿意盎然,清香浮动。一抹阳光斜斜的洒进来,明亮,妩媚,充满了生命力。莲真背倚着大枕,压下满心的懊恼,第一次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目光所至,皆是楠木作柱,水晶为灯,宝石嵌窗,碧玉为户,其富丽奢华之处,犹胜于宫中,心里正自惊叹,宫婢们已端着热水、沐巾、香茶等鱼贯而入,小心翼翼解下她的衣裳,替她换完药,又服侍盥洗毕,一名姿容秀丽的宫婢从旁边的人手里接过一只玉碗,款款走上前来,莲真见她穿着绛紫色的宫装,知她品级较高,就着她手里喝了半碗羹汤,抬起眼睛,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婢道:“回宸主子,奴婢贱名怜枫。”

“怜枫。”莲真低声重复,道:“你来这儿多久了?”

怜枫道:“已有半年多了。”

她语声娇柔无比,脸上总挂着一丝恭谨的笑容,莲真看着她,不禁又想起宝贞和横波等人,道:“我身边那些服侍的人,你知道她们在哪里吗?”

怜枫道:“奴婢奉太后之命伺候主子,别的事一概不知。”

莲真知问不出什么,却仍是不死心,手指在被角上绞了半天,又轻声道:“太后昨晚走时,说了什么吗?”

怜枫道:“太后什么也没说。”

莲真摇了摇头,示意不喝了,怜枫将碗放回盘中,拿过丝巾替她拭了嘴角,便有人回道:“主子,李太医来了。”

自手帕事件后,莲真已知李茂的女儿身份,但那次的事当时却甚惊险,差点累及冰轮,后来念及至此,对她总有些不喜,见她进来行礼,只道:“免了罢。”

李茂对她却极是殷勤:“主子今儿可觉着好些?”

“嗯,这次可多亏了你了。”

“能为宸主子尽点心力,是微臣毕生之幸。”李茂心中激动,声音不自禁的微微颤抖:“微臣。。。微臣日夜悬心,见主子如今安然无恙,精神渐长,不胜欢喜。”

“多谢你啦。”莲真淡淡一笑,转头对怜枫道:“我有些乏了,想再睡会儿。”

怜枫道:“是。”眼睛便望着李茂,李茂只得道:“那主子好生歇着,微臣先行告退了。”

怜枫走时,命小宫女在地上的蟠龙金鼎里贮了几把安息香,顷刻,袅袅轻烟飘散,细细幽香入骨,莲真虽是想着冰轮,思潮难平,渐渐的也不由得眼饧骨软,过不多时便鼻息均匀,沉沉入睡。

醒来时已是正午,莲真刚睁开眼睛,便对上一双幽深冷漠的眸子,她微微一怔,挣扎着便要坐起来。

冰轮温言道:“别乱动,当心牵动伤口。”挨近前去扶她,莲真被她这样半抱半扶着,浑身的力气似是突然被人抽走,她紧咬着下唇,用手撑着她肩膀,努力让自己坐起来,冰轮感觉到她的抗拒,微觉尴尬,慢慢的缩回了手。

莲真娇喘微微,伸手掠了掠鬓边的发丝,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一低头间,却赫然发现她手腕上戴着自己送的那串翠玉佛珠,那一颗颗碧绿圆润的珠子,映衬着她洁白纤细的皓腕,格外显眼,刹那间,她也不知道心里是悲是喜,是酸是甜,竟是有些痴了。

冰轮眉心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沉默片刻,莲真道:“我想见横波与宝贞她们。”

冰轮道:“你怕我惩处她们吗?”眸色一冷:“若论她们这次的过失,便是赐死罪也不为过。”

莲真失声道:“这。。。这不关她们的事!”

冰轮见她惊惧,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她们没事,只是安置在别处。”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你以后万不许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莲真双手拥着被子,低垂着头:“其实我心里明白,以你的才智手段,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绝不致让自己在一次小风浪中轻易翻了船。我若呆在车里,必然会平安无事。”

“那你为何还要。。。。。。”

莲真嘴角扯动,笑得有些凄凉:“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只想看到你,看到你才会安心,又或许,那时候我。。。”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有种疯狂的念头,觉得那样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日子是这么的了无生趣。”

她声音很轻,很惨,任谁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痛苦与深情,冰轮心口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凝视着她,涩声道:“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莲真闭上眼睛,眼睫上挂着的两颗泪珠,晶莹剔透如同晨间的朝露。

冰轮眉眼黯然,道:“是我对不住你。”

莲真心里阵阵发疼,却轻轻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道:“你昨晚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

“你说,有好多事情告诉我,可是。。。我后来却睡着了。”

“你太虚弱,也太累了。”冰轮柔声安慰,又道:“你想知道什么?”

莲真看着她,眼神中有迟疑,亦有怯然,却终是缓缓开口:“我想知道你和她的事情,可以吗?”

冰轮虽早料到她有此一问,脸色仍不自禁的一僵,心中某个隐秘的地方,似被利刃划开一道血色的口子,时光刹那倒流,一段美丽青涩的岁月徐徐展开,牵引出如梦似幻的甜蜜,刻骨铭心的痛楚,还有那冰寒彻骨的绝望。。。。。。有千百幅画面在她脑中重现,千百个念头在她心间翻转,她默然良久,道:“好。”

“我一直以为,有些事情会深藏在我的心里,永远不会再见天日,等我死的那一天,它将我随着我的*一同腐朽,消亡,再无踪迹可寻。”

冰轮声音微一停顿,变得有些低沉:“她叫林婉溪,是我舅舅的女儿,我的表妹。”

林婉溪,林婉溪,莲真在心里反复默念这名字,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好美的名字,一定是人如其名的了。”略一思忖,又道:“只是,我记得你的母亲姓王,你的表妹怎么又姓林?”

冰轮解释道:“我母亲与我舅舅虽是亲姐弟,但并不同姓。这中间有些复杂,我外祖父出身于官宦世家,书香巨族,我外祖母家却是几百年世袭罔替的公族显贵,前朝灭亡时,唯一一位还活着的公主,便是被本朝□□皇帝指配给了我外祖母的祖上—这桩亲事总的说来,是我外祖家高攀了,不过外祖和外祖母,当时年岁相当,又是男才女貌,婚后一直琴瑟和鸣,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外祖母才知道,原来外祖父在外面还跟人育有一子。”

她很少一次说这么多的话,莲真亦听得认真而专注,这时忍不住道:“这便是你那舅舅了?”

冰轮点点头:“嗯,不知是外祖父顾及与外祖母的情分,还是畏惧我外祖母娘家的威势,那位舅舅后来并没有带回府中,并且一直随母姓林。外祖母知晓此事后,自然很生气,可是她自己并没有子嗣,而且,外祖父也没有把舅舅母子俩带回家,因此这事并没有打破他们生活的平静。”

她有些口渴,伸手去拿茶喝,那茶却已有些冷了,她皱了皱眉,也无意叫人,喝了一口便放下,接着道:“舅舅虽在外边生活,从小亦是锦衣玉食,仆从成群,只是对于外祖,一直有些心结,纵然外祖一直照顾着他们母子的生活,还出面为他定了一门不错的亲事。舅舅是个很骄傲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他便发愤读书,立志哪天金榜题名,叫王氏一族另眼相看,后来,他顺利的进入乡试、会试,最终进入殿试,考取了二甲头名,但终是与状元、榜眼、探花无缘,这样的成绩,在常人看来,应该是很好了,只是对于王家这样的家族来说,并不算起眼,舅舅一怒之下,连官也不做了,刚好那时西域的一些国家受吐谷浑煽动,开始怠慢大燕,我父亲奉世宗皇帝的旨意出征西域,攻打乌孙国,他便求我父亲带了他前往,当时他新婚还不到两年,跟舅母也十分相爱,又有了幼女,舅母自是劝阻,舅舅却是铁了心要弃文从武,在疆场上取得功名,谁知道这一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舅母听闻他死在军中,终日以泪洗面,不久便郁郁而终。”

莲真听到这里,不觉心中惨然,这做儿子的一生,只为博得父亲的关注而活,最后竟因此英年早逝,这是何等悲剧?

“其实我外祖晚年,对舅舅母子颇多愧悔,有意让舅舅认祖归宗,只是这事遭到了我父亲的极力阻挠,后来便不了了之,这事极少人知道。”冰轮眼里的讥讽一闪而过,继续道:“面对着世代显贵的岳家,几十年情深的结发妻子,以及强悍的手握实权的将军女婿,我外祖注定不能给舅舅一个名分,终于抱憾而逝,外祖死后,我母亲便将表妹带到我家里抚养。”

说到这里,终于切回了正题,莲真的心也渐渐变得紧张起来,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手。

“第一次见到婉儿,是在我家的花园里,那时正好是春天,花园里的花竞相开放,满园子都是醉人的芬芳。”冰轮深冷的眸子,渐渐泛起一丝温柔的光彩,声音却依然平静:“我正与丫鬟们玩闹,突然听到母亲在叫唤我,回过头去,便看见母亲站在一株杏花树下,微笑着向我招手,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我走上前去,好奇的打量那个女孩儿,她长得很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的女孩儿都要好看,但她有点怕生,紧紧的依偎着母亲,我左看右看,都觉得她跟母亲有点像,然后,母亲就推着她,让她叫我‘表姐’,我才知道,她是舅舅的女儿,那个孤女。”

“后来,她就在我们家住下了,我母亲十分疼爱她,比疼我还疼,这让有点不高兴,不仅如此,连一向严厉的父亲也待她十分慈和,我的几个兄弟更是争相讨她的好。”冰轮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抽搐一下,旋即神色如常:“只有我,我有点不喜欢她,可是奇怪的是,她总是喜欢粘着我,哪怕我大声凶她,故意说话伤她,她抹完眼泪,仍是要跟在我身后,娇怯怯的叫‘表姐’。其实,她身世那么可怜,又那么温柔,纯真,善良,谁又能真正讨厌她呢?我那个时候,只不过是小孩子心态,有点嫉妒母亲对她过分的爱护罢了。等我把那点嫉妒丢开,我们两人便好得形影不离,再也没谁能把我们分开了。”

冰轮道:“日子就这么过着,没有半点愁烦,只有无尽的愉悦和欢笑。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一旦长大,很多事情便变得无法控制。第一件无法控制的是,我对婉儿的心思起了些微妙的变化,我第一次有了不可对人语的心事。”

那心事是什么,莲真自然清楚,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咬住了唇。

“随着岁月的增长,婉儿已出落得气质清雅,明艳动人,我们仍是如小时候一般,每日里同卧同起,我一直很喜欢这种亲密,可是因着我的心事,这样的亲密对我来说,渐渐成了一种折磨,正因为如此,我们之间也破天荒的出现了龃龉。。。。。。后来,在反反复复的负气争吵与握手言和之中,我终于明了婉儿的心思,她的心,与我的心,她的烦恼,与我的烦恼,她的担心,与我的担心,原来都是一样的。。。。。。于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她缓缓的道:“那些事情,本不该发生在两个女孩之间,更不该发生在姐妹之间的。”

虽然明知她们相识在前,明知林婉溪已然逝去,可是她的这些话语,仍是令莲真万分难过,人都是这样的,爱上一个人,就希望自己是她心目中的唯一,无法容忍其他人的存在,何况,冰轮对她,还根本谈不上一个爱字,她的心里,也许根本就没有她一丝一毫的位置,怎不叫她心痛如割?

莲真强忍着泪意,沙哑着声音道:“后来呢?”

“后来?”冰轮目光微微转向一边,脸色沉静得让人可怕:“后来我们的事,就被我父亲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