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里四下寂静无声,空气里飘散着一丝淡淡的香甜的气息,那是安息香混杂着女子脂粉香的特有味道。明黄色的罗帐软软的垂着,宽大的龙床上凌乱不堪,那些陪侍的美人都已在半夜里悄然离去,皇帝眉头紧皱,俯卧在一堆绣着龙纹的锦绣丝被中,睡得极不安稳,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外面天色越发晶明,几位内阁大臣一大早就在殿外等着面圣,赵承恩心里暗暗着急,可这阵子为着叫皇帝晨起这事,数次惹皇帝龙颜震怒,甚至差点挨板子,他哪敢再捋虎须?他贵为长乐宫首领太监,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尚如此畏惧,其他人就更不消说,靠近寝宫多一步都觉得双腿发软。

赵承恩苦着脸,不时搓着双手,正是心焦无奈,忽听帐内传来一阵悉索之声,似乎是皇帝在床上翻了个身,他屏住呼吸,偏着头支起耳朵细听,过了一会儿,皇帝的声音从帐内传来:“什么时辰了?”

赵承恩忙道:“回皇上,已经巳时三刻了。”一边回了话,一边向外边静候的内监悄悄的打了个手势。

皇帝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撩开帐子,一溜儿内监鱼贯而入,伺候更衣、穿鞋袜、盥洗,各行其事,一切有条不紊。待皇帝梳洗已毕,赵承恩照例亲自奉上一个小巧的木匣,小心翼翼在皇帝面前打开,皇帝从中取出一枚殷红如血的龙眼大小的丸子,缓缓送入嘴里,然后从旁边的小太监手里接过参汤一饮而尽。

赵承恩这才禀道:“皇上,早膳已经预备下了,叫他们摆在暖阁可好?”

“嗯。”

相较而言,早膳要简单一些,长方形的膳桌上摆着鹿筋炖肉、燕窝火熏鸭丝、三鲜丸子、鱼油炸鲟鳇鱼肉丁等菜品,再配以丰富的粥品糕点,大大小小共二三十道。皇帝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羊肉水晶角儿,又放下来:“总是这些个东西,真是叫朕烦腻!”

赵承恩忙道:“皇上食欲不佳,这是御膳房的失职,回头奴才定好好申饬他们。”

“都撤下去吧。”皇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叫他们做些酸酸凉凉的东西来。”

赵承恩不敢劝阻,只回道:“是,奴才这就叫人去传话。”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又乍起胆子禀道:“皇上,王大人和诸位大人大早就过来了,在殿外等着召见呢。”

皇帝脸色倏地沉下来:“他们又来做什么?”他已有半月没去上朝,群臣谏劝的奏折,亦搁置不理,可是以王忠为首的一干忠直老臣却不依不饶,过几日便来长乐宫一遭,以求面谏,这令他大为光火:“西疆虽战事未平,但有霍牧坐镇,荡平番邦指日可待。除此之外天下太平,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每件事都要来烦朕,还要内阁有何用!”

赵承恩不敢作声,皇帝瞪了他一眼:“去!你去把朕的话告诉他们,若这几日再有人来扰朕清净,朕唯你是问!”

“是,奴才这就去。”

赵承恩唬得连声答应,皇帝又吩咐道:“还有,让梁全去把玄真道长请过来,朕有话问他。”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玄真跟着梁全进了殿,上前行了礼,拈须微笑道:“几日不见,圣上越发神采焕发了。”皇帝待他一向客气,忙道:“来呀,快快给道长赐座。”

李玄真稍作推辞,也就坐下了,皇帝道:“这阵子难为你天天为朕炼丹。”

“不敢。”李玄真忙道:“为天子效劳,是小道的荣幸。”

“朕叫道长过来,也不为别的,有一事要请道长解惑。”皇帝身子往前倾:“那长生丹极好,朕服后自觉精神百倍,身轻体健,虽寒冬亦只着单衣即可。只是一件,近来朕夜里常睡不安稳,白天只想吃寒凉之物,心里燥热不安,愈来愈是难忍,此是何故?”

李玄真面不改色的听着,待他说完,才不慌不忙的拱了拱手:“小道先在这里向皇上贺喜了。”

皇帝眉头一挑:“哦?喜在哪里?”

“皇上,当初小道说过,服用长生丹要达三年之久,经历三次脱胎换骨,才能变成不死之身。如今种种迹象表明,皇上服用金丹不过半年,就已到了第一次脱胎换骨的阶段了,真是令小道惊异,果然真龙天子,非凡尘肉胎可比。”

皇帝大喜:“原来如此,那这么说朕用不了三年便可达成心愿了?”

李玄真道:“若小道所需药料齐全,自是不成问题,不过。。。”

“怎么?”皇帝一怔,问道:“你所需之物,朕不是都命人给你找全了吗?”

“小道曾多次跟皇上讲,长生丹极难练成,但皇上一心求快,小道也只能尽心竭力。”李玄真道:“三次脱胎换骨期间,所服的金丹并非同一种丹药,炼丹的材料大同小异,要练的第二种金丹,现还差着几味药呢。”

皇帝道:“你的意思是,朕现在吃的,是第一种丹?你还要找齐药材,才能

炼第二阶段吃的丹药?”

“正是如此。”

皇帝道:“那还缺什么?如此要紧之事,你应该及早禀明于朕啊!”

“皇上且莫心急,如今的丹药,你还可吃半年。”李玄真沉思了一下,开口道:“缺的是金笋、不死草几种,这些奇药都产自西域一个名叫狐胡的小国。”

“什么?天下之大,竟只有那里才产这几种药吗?”

“是的。”

皇帝皱着眉头,沉吟着道:“虽然路途遥远,倒也不算什么大难事,那么,朕明日便派一队人马,前往西域访寻吧。”

“皇上,这几种都是天下罕见的奇药,常人鲜知其名,更不识其形。”李玄真站起身来,拱手道:“事关重大,不如小道辛苦些,亲自去西域一趟。这两个月所出的丹药,皆是小道看着几个徒弟合力炼成的,如今他们已能独当一面,留他们在宫里侍奉,谅也不至于出任何差错。”

“不成!你不能去!离了你,朕怎能放心?”皇帝想也不想就拒绝:“这样吧,你把那几种药画下来,什么名称,长于哪里写清楚,我交由他们带去,霍牧大将军现在正坐镇西疆,到时候让他派当地一些熟悉西域的士兵,护送他们前往狐胡,定要找到那些药带回来。”

“是,还是皇上思虑周全。”

皇帝稍微安心,便道:“好了,那就这样吧,朕给你今天一天的时间,记得明早将朕要的东西送过来。”

宝仁宫的正殿早已被改成丹房,殿中央的丹灶上,置着数只双耳三足大炉,李冲方和几位正拿着扇子,蹲在丹炉的出火口旁使劲扇着,一见李玄真进来,他便站起身来:“师父。”

“嗯。”

李玄真点点头,站在那里盯着丹炉出神,李冲方放下扇子,走到他身边奇怪的问:“师父,你怎么了?”

李玄真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皇上。。。”

李冲方追问道:“皇上怎么了?”

李玄真道:“皇上服用丹药的反应越来越厉害了,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李冲方道:“反应大不是好事吗?证明金丹产生作用了。”

“你不懂。”李玄真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师祖当时服用这丹药,一年后才像皇上这样,这次为师添减了一些炼丹的原料。。。”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突然道:“那些药材用料都是你在负责,你是按为师说的称准重量再进行研磨混合的吧?”

李冲方心里发虚,口里却道:“师父怎么说的,我就怎么做的,一丝一毫差错也没。”

“是啊,你一向心细,不会出差错,唉,皇上太迫切了,服用丹药太过频繁,以致如此。”李玄真叹了口气,又道:“为师添减原料,也是适得其反,不仅没有撑久一些,反而。。。”他没有说下去,却对李冲方道:“你跟我来。”

李冲方跟着他进了隔壁的房间,李玄真在椅子上坐下来,久久没有言语,李冲方憋了半日,低声道:“师父,这次的长生丹也是不能长生的吧?”

“住口!”李玄真斥了一声,低沉着声音道:“这话也是混说得的么?”

李冲方看了看门外,不敢再出声,李玄真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能长生,你我师徒可就要短命了!”

霍府的内书房里摆开了棋局,霍淞和锦博两人正对坐厮杀,锦博一边动着棋子,一边漫不经心的道:“这么说,那牛鼻子是想要卷铺盖逃命了?”

“想得倒美!”霍淞冷笑:“别说去西域,你看他能离开宫里半步不能?”

锦博嗤的一笑:“这丹药既然不能拖延时间,他只有及早想脱身之法了。还是耐不住山里的寂寞啊,想入这红尘求个大富贵,现下富贵是求到了,也得有那个命来享啊,咱们这位主子,对长生一道那是执着得紧,可没这么容易打发。”

霍淞目光阴沉:“就算皇上真有心放他走,我们也要想方设法让他留下。”

“这个自然,不然丹药怎么炼下去。”

霍淞看着他:“我们。。。要不要下点猛药?”

“不,那太冒险了,一切都应该顺理成章的发生。”锦博忖度着道:“不是说皇上每晚几个美人相陪,夜夜笙歌么,再听这种种症状,我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我们且等着就是。其他的,一切照皇贵妃的意思去做。”

“嗯,我明白。”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面有敲门声,霍有忠的声音在外面气喘喘的道:“大爷,大爷,不好了!”

霍淞怒道:“混账东西,什么不好了?我跟锦先生在下棋,你几个胆子,敢在外面吵嚷!”

锦博倒不以为意:“好了,想必是有什么急事,你让他进来吧。”

霍有忠连滚带爬的进来,哭丧着脸道:“大爷,奴才该死,可是。。。可是二爷跟二少奶奶又吵开了,老奴也是没办法啊!”

霍淞揉了揉太阳穴,斥责道:“他们哪天不吵架?这点事也值得来回我吗?”

霍有忠急道:“大爷,这次不比往常,二少奶奶打了二少爷一个耳光,二少爷气得提剑要杀她,她现在正在地上打滚呢,闹的动静太大,都把老夫人给惊动了,求大爷快去劝劝罢。”

“什么?母亲也去了吗?”霍淞心下一急,连忙站起身来,大踏步便向外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拱手对锦博苦笑道:“娶了个泼妇回来,家无宁日,倒也先生见笑了,先生且坐坐,我去去就来,先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