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满以为林医生多少会在课堂上, 说一说卢星的事情。然而整堂课,林医生都只讲着运动员如何在比赛前跟比赛中调节好自我情绪。她快要结束课程的时候,仿佛不过是无意间提了一句, 大家如果心里头觉得不舒服的时候, 可以去找她聊一聊。
林医生微微笑着道:“你看你们生病的时候, 连药都不敢吃。找我聊天没关系, 我不给你们开药的。我只陪你们聊天。”
冯小满看着大家的脸上露出的茫然而又腼腆的笑容,一时间忍不住唏嘘。她上辈子因为抑郁症看心理医生时, 曾经听到过不少怪话。诸如离她远点儿,她就是个疯子, 脑子有毛病, 杀人不犯法的, 千万别招惹她之类的。说话的人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却无知到理直气壮的地步。
后来还是介绍她去看心理医生的学姐愤怒地将那人给怼了回去:“无知就要多读书, 或者牢牢闭嘴!不要拿你的浅薄无知当成幽默风趣,恶心!”
冯小满回想起往事, 只觉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很多人可以将身患肝癌坚持工作的人奉为道德楷模,全然不顾这人完全应该早日看病接受治疗的事实。却绝对不会拍出《美丽心灵》。一个精神病居然能从事学术研究,开玩笑, 脑壳有毛病的人啊, 研究出来的东西还能信么?
这也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需要有无数人披荆斩棘奋力前行。
新加入集体项目数的李珊珊, 在下课后, 兴奋地拉着丁凝的手, 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果然还是国家队好。你们这儿真高级,还有心理辅导课呢。”
丁凝笑得有点儿尴尬。她想告诉李珊珊,在她来之前,是没有这门课程的。也许,她们早早开设了这门课的话,李珊珊就加入不了国家队了。
少女蓦然的有些伤感,为那个神色仓皇的卢星。她突然间想起来,冯小满跟她聊天的时候说的话。人生在世,哪有绝对的好事与坏事,你的好事对别人而言,说不定是不幸。同样的,你的不幸,对他人而言,说不定就是机会。你们之间也许素昧平生,根本就不存在着任何主观上的恶意,但依然会变成这种情况。
丁凝不喜欢冯小满的未老先衰。这个还比她小几个月的同伴,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动不动就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真是不想跟她聊天。
可是此时,丁凝却觉得冯小满说的话,实在太有道理了。加入国家队,对她们每一位运动员而言,都是个人事业上的一次重要的转折点。如果没有卢星的黯然离去,哪来来的李珊珊的踌躇满志。
少女的心头无端的泛起了轻愁。也许是人生,真的就是这样吧。
李珊珊加入国家队,只紧急训练了十来天,刚把两套集体成套给熟悉了,跟着队伍出发去港城,在这里,她们将进行为期一个礼拜的表演,用来加强文化交流,推广艺术体操活动。
临出发前,赫主任再三强调本次比赛的重要意义,要求大家不要马虎大意,一定要将巡回表演当成重要的政治任务来完成。还是王部长开口,把话又往回头圆:“你们在世锦赛跟喀山大奖赛的表现都非常出色,广大人民群众非常期待你们的表现。我们艺术体操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带给人民群众美的享受。”
冯小满在台下吐槽,这还真不是民间艺术从群众中来的。艺术体操远远没有竞技体操的影响力,估计到时候她们的处境会相当的尴尬。
可是出乎冯小满的意料,港城的艺术体操民众了解度不低,起码她们在表演的时候,围过来观看的观众能够认出来她们手里的器械是什么东西,又是用来干什么用的。
第一场表演结束后,竟然还有人过来找庞清跟她签名。冯小满惊讶不已,庞清姐成名已久又是亚运会冠军,有粉丝不稀奇。她初出茅庐,还没有在亚运会奥运会这种全民狂欢的体育盛事上露过脸,居然也会有野生的体操迷?
原来冯小满在喀山大奖赛上,获得的那枚铜牌,虽然归国以后感觉就跟一块石头沉入了水底一样,没啥动静。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在一定的范围内有了不小的知名度。这个,从某种意义上,要归功于她之前在时尚杂志《丽人》上的专访。
《丽人》就是米姐供职的那家杂志社,是某个世界级时尚杂志的中国版。艺术体操世锦赛以后,米姐就积极地跟主编建议,为艺术体操做一次专访。她的理由是,随着生活品质的提高,人们对于健康时尚更加有兴趣。比起一味地拿芭蕾刷高雅,完全可以考虑有“地毯芭蕾”之称的艺术体操,这样可以与同类型杂志拉开距离,况且奥运年将至,民众对于体育的热情也在发酵中。
国家队方面其实更加希望庞清接受杂志专访。因为庞清的成绩更好,也是国内艺术体操界的领军人物,还有亚运会冠军的头衔。
米姐却坚持将冯小满作为采访对象。她给出的理由也简单,她们是时尚类杂志,需要的主角必须够新鲜够美丽够时尚。庞清是美人,大眼睛瓜子脸,十分的秀美娴雅。可是她的形象过于温和,缺乏视觉冲击力跟那种冷冷的时尚距离感。时尚需要保持距离,需要受众的仰视。
冯小满听到这个理由之后,怎么都觉得“我竟无言以对”。她自觉是靠实力吃饭的,搞了半天,人家米姐还是要看脸。
米姐非常认真地跟她强调,她欣赏的冯小满的美,并不是指她的脸蛋生得出色,而是她在赛场上,展现出来的震撼人心的美态。那才是她心目中的时尚艺术。
被套上艺术标签的冯小满需要展示她的优美动人,连哭也要是美美的。冯小满一边酝酿情绪,一边唉声叹气:真伤心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哭成什么样子,哪里还有美美的道理。也就是电视剧里的人才能那样子,脸上动都不动,光掉眼泪吧。
米姐笑了起来,非常残酷的道出了事实的真相:”没有人想看到你的真伤心,他们想看到的是美。”
是啊,她们训练中那些汗水、泪水甚至血水,都是不够美丽的。即使训练的时间占据了百分之八十以上,最后呈现在世人面前也只能隐藏或者缩减为蛋糕上的红樱桃点缀,用来彰显她们的韧性之美。
比起阴影,人们更加愿意看到阳光吧。
冯小满跟着国家艺术体操队在港城,从圣诞节前夕开始,一直表演到新年。这里的表演自然不会有太好的条件,有的时候就是在商场里面,直接铺一块大地毯,然后她们就在上面拿出器械开始展示。展示的内容除了基本功以外,还有成套动作。
冯小满笑着跟庞清她们说:“感觉好像街头篮球。那我们这个就叫街头艺术体操吧。”
庞清笑了:“这倒是啊。我看人家国外的摄影师拍的芭蕾舞者的照片,也说,除了舞台,还有很多地方可以练习芭蕾舞。嗯,我们大概也一样吧,反正不管是在哪里,我们表演的都是艺术体操。”
这一次,庞清跟孙岩等人就鲜少上场了,主打的是陆教练从各个省队挑选出来的新人。基本上都是十二岁到十六岁的小姑娘,其中就有上次全国大奖赛里崭露头角的钱苗苗。国家队需要大力培养新人,争取让她们早日上国际大赛的舞台,争取裁判缘,好以后转入成人组比赛的时候,能有更高的印象分。
经过王部长还有陆教练等人的狂轰滥炸,赫主任现在也觉得,国家队的确需要多一些艺术体操苗子集中训练。起码练的人多了,可供他挑选的新人对象也就多了。
赫主任这一回是真的被卢星的事情给吓到了。好端端的一个小丫头片子,看着乖乖巧巧,白白净净,瘦瘦小小的。居然会对着空气讲话,眼睛直直的,还非说对面有人。吓得赫主任以为自己是活见鬼,浑身汗毛倒竖,背后直冒冷汗。
他是搞不清楚什么叫幻视幻听的,但他知道是姑娘邪门了,招了邪气。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他都只能打包赶紧送走。
赫主任回想起来,也是唏嘘的。好端端的一个小丫头,招进来的时候活蹦乱跳的,乖的不像话,结果后来却变成了这样,只能把人退回省队。他想着,以后要是卢星情况好了,再把人给招进来。总不能白浪费了一个好苗子。
可是事情的后续发展却辜负了赫主任的一片心。卢星回去以后没多久,她妈就坚持不再让她练艺术体操了。练这个有什么用啊?她好好的女儿,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这样,全是艺术体操给招来的祸,沾了艺术这两个字,人就落不到好!什么奥运会呀,什么金牌呀,她都不稀罕!她只想让她女儿好好的。
庞清等人听说的时候都沉默了好久。比起大部分运动员,卢星在事业上的发展无疑是极其顺利的,小小年纪就加入了国家队,还获得了奥运会的入场券。这是很多职业运动员终其一生,都难以达到的巅峰。可是,她付出的代价也实打实地摆在众人面前。心病难医,况且比起身体疾病甚至是绝症,世人的接受度都远远高于心理疾病。
卢星回家以后会不会遭遇歧视?她去上大学的话,会不会觉得吃力?她今后究竟会怎样,谁也不知道。
冯小满老觉得国家队将各省艺体队的尖子集中到一起培训,有这方面的考量。各地经济水平发展不同,运动科学的应用情况也千差万别。多的是像赫主任这样对艺术体操一窍不通的人来指导专业训练的情况。与其将孩子们放在下面揪心,不如把人集中起来训练,这样出现心理问题什么的,好歹有专业人士加以指导。谁让到现在为止,很多地方的体育专业人士还对运动心理学不以为然呢。
甚至还有人认为,运动员出现心理问题就是思想工作没做到位,训练不够辛苦,所以才有时间精力胡思乱想。于是强行加训,让运动员的情况更加严重。
钱苗苗等人并不知道她们被招入国家队的背景,她们都是满脸的天真欣喜,高兴自己终于有一天能披上国字号的队服,为国家体育事业做贡献了。钱苗苗有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相貌非常可爱。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人的时候,像一只无辜的小鹿一样,既漂亮又可爱。
庞清等人都把这个小妹妹当成洋娃娃,个个都喜欢逗她玩儿。这个单纯的小姑娘因为将冯小满奉为偶像,尤其喜欢时时刻刻都跟在冯小满的身后,什么都学着冯小满来。她在国家队的教练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薛教练。
冯小满看着这个满脸天真的小妹妹,有些感慨。年少时最欢喜,她还不用顾虑未来,不知道美丽背后的那些心酸与无奈。
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总要将最美最好的那一面露在世人面前,等到深爱以后,再发现那些不美好时,因为爱的延续,所以发现的人也能够支撑下来。
整个表演赛,大部分时候是新加入国家队的十来位小队员进行表演,庞清等人已经鲜少上场。她的脚伤需要休养,即使奥运会之前不能彻底动手术,之前也要尽量减少负担。
为了体现出对这次巡回演出的重视,还不满十六岁的冯小满就成了绝对的表演主力。用赫主任的话来说,要一视同仁,既然说练兵十六岁以下的小将,自然就得所有十六岁以下的人都得上。
陆教练一直皱眉。她把庞清她们带出来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给孩子们放松。一直闷在体操基地里头,迟早会出事。结果赫主任这人吧,顽固的厉害,坚决不肯收回成命。
冯小满不以为然,既然是表演而不是比赛,她当然要玩花头了。她干嘛要上难度系数啊,她直接将成套表演弄得各种好看就行。于是冯小满将器械玩到了极致,除了软翻时手指转球以外,她还在俯平衡的时候足尖转球,看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冯小满得意洋洋,既然是花式艺术体操,那自然得玩出花头来。什么双□□替踢棒,后软翻穿圈,她就各种花样的玩儿。
至于身体难度极高的踹燕转跟跳步之类的,冯小满就极少做了。她要尽可能降低身体重量对腿等关节的压力,她不想年纪轻轻就一身的伤痛。
赫主任不会算成套动作的难度分,但看台上精彩纷呈,旁边观众反应热烈,他就满意地点头了。总算冯小满这个小丫头还知道集体荣誉感,没有拿西贝货出来专门忽悠人。瞧瞧,就是这样,又热闹又好看。
王部长在边上沉默不语,简单到极致才是真正动人的东西。不过大概就像歌里头唱的那样,久不见莲花,方觉牡丹美。冯小满这个小滑头,太知道该怎样调动起观众的情绪了。
其实冯小满是想表演球操的,这一次的球操是她在经历过卢星事件后重新又编排的。知道与看见是两回事,卢星的黯然离去给她带来的震撼远远超过其他队友。她在球操的背景音乐中加入了一段令人心惊肉跳的音乐,以转体跟球在身体各个部位的旋转来诠释白天鹅逐步黑化的过程。黑天鹅终于与白天鹅融为了一体。
然而这样的忧伤与凄婉,并不适合热热闹闹的新旧年交替。人们需要她们脸上的笑容,所以,她就尽情地俏皮可爱吧。
反正对于艺术体操的推广,表演不是那么的惊险,反而更容易一些消除大家的隔阂感。
孙岩不明所以,还刮着她的脸“羞羞羞”,明明是一线队的大姐姐了;居然还跟钱苗苗拼可爱。冯小满立刻完全不要脸地表示,她今年才七岁,还是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