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约的房门没关。

原本为她配置的女仆为四人,虽然少于女岚的八人数,却都是女约昔日房中的女仆,今日遭女原所驱,换来的人是女约一个都不认识的集氏之女。

殷水流进来便让这四个集氏女仆出去,还不等门合上,女约已在恍恍惚惚里偏首过来。

“躲着本将军去了那么远,不是有事情要和本将军说么?”

女约急步避到角落里,殷水流走到席旁徐徐入座,正是女约先前的位置,他没去多看女约的惊惧,自顾自地拿出箪来,从里面倒出一粒精米,服食下去便把眼睛合着调息滋补。

女约把下唇咬着。

烛火旁,那张面具狰狞无比,没有半点血腥,却可以把人拉入到尸骸遍地的场景里。

“我父他们是否是被你……”

女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女仆们所说关于望氏战败的消息,女约半点都不想去相信,族姊女原当时亦是支支吾吾,斥开她的所有女仆,让她亲口来问此贼。

“你想问的便是这个?”

“是。”

女约的声音已在打颤,殷水流在合眼里淡淡道:“如你所想,何必来问。”

室内静寂六息时间。

一声尖叫。

女约缩在墙角里泪如绝堤,口中哪里还能喊出将军两字来,恶贼恶贼地念道两声,状如癫狂地朝着殷水流直冲而去。

手中没有青铜剑,便拿拳拿爪。

砰。

几案翻倒在地。

殷水流在入座里睁开眼睛,何须去过多化解女约的攻势,右手已是掐住女约的咽喉,往前再去十数步,女约的后背临墙,再难动弹一二。

“可惜你只有仗着父辈宠爱修成的区区人脉三十八,倘若你现在是天脉之境,又或是地脉之巅,纵使修的只是国人级法门,趁着本将军如此力弱之时,也有可能将本将军戳杀于室中,完成你手刃仇寇的想法。”

女约给掐得呼吸不畅,倒恨不能就此死了,她一个商殷弱女子,怎可能如子宋女子那般成为天脉女修。彼此武道修为的巨大差距,让她此生没有一丝一毫地复仇希望。

父已死,族已亡,她亦不想苟活了,尤其是以贼寇女人的身份。

“早于你说过,你若是要寻死,本将军不会拦你。现在我把手放开,你每向本将军挥拳动脚一次,我便让人去戳杀你一个姊妹,并把她们的尸首送到你面前来给你细细过目,而你若是在我放手之后选择自尽死了,你的所有族内姊妹,我会和之前所说的那般,将她们一戮而尽,全部为你殉葬。”

扼喉之手果然放开了。

女约大口喘息,就如一尾上岸失了水润的鱼儿,苦苦挣扎亦无济于事。

她在室中大声尖叫,一声接着一声。

殷水流并不去管她。

喊到声嘶力竭再难为继时,女约往日里顾盼生辉的美眸,此时哪里还有什么光彩可言,所有的盎然生机仿若都给抽走完全,只余下一个躯壳在墙边痴痴傻傻,继而徐徐无骨软倒在地。

唯一的颤抖波动,在袖口内里。

她的拳头仍在握着,并藏在其中,只是半寸不敢出,仅把自己给戳伤。

“身在困局里很绝望是么?”

看不着狰狞面具,但是能看得着铠甲之下的战靴,这不是商殷履屣屦屐中的任何一种。

那个沙哑声音居高临下而至:“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比你现在更加的绝望,甚至绝望到把我唯一的嗣子都亲手送走了,与之一并送走的还有许多侍奉我多年的女人……”

女约不知道那种送是怎样的一种送法,那半点也不想多听的声音起了许多尖锐,继而完全平静下来,仿佛在叙说一件平常事情。

眼睛给黑布遮住,女约被抱到榻上,在黑暗里最后听到:“你若是不能在当前的绝望中死去,便要在绝望中活着,直至有一日你真正的死去,不论如何,你至少现在还活着不是么?”

此次女约再没有一点反应。

直到晕厥来临。

次日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女约缺席早上的宅中饔食,却出席了入夜前的飧食。

因为女原前来告诉她,将军要她前去,至于忤逆不去的后果,纵使女原不说,女约也能知道那个贼寇的手段。

顺他者生,逆他者亡。

而她还活着,为她的族内姊妹们活着。

在集氏女仆的照顾下穿妥深衣,女约面无表情,几如一个牵线木偶,举步随在女原身后出外。

她没有去多加理会这个昔日的族姊,自从知道望见叛族求荣之后,这对父女在她眼中便和陌生人差不多。而女原倒是仍对她笑魇如花,不时向她说些劝慰之言。

还未入室,便已经听到了那个沙哑声音在说道:“望乡六里之民而今尽在邑中,本将军欲设‘议事阁’以治之,设领阁一人,总领事务,阁内另有阁员九至十二人参与机要,阁下另设兵事、工事、户事、礼事、刑事、吏事六事要门,兵事为六事要门之首……”

这是议事的飨食,室里席位上皆坐有人,其中竟有女约认识的望氏鄙隶之民。

以商殷之礼,他们怎来资格颤颤惊惊入座其中。

是了。

这个贼寇又怎会讲礼,他若是遵礼,不说他做下的那些毫无人性的事情,便是家中飧食时没有贵客临门,又怎会如此设宴,以燕飨之礼招待群贼,还要求后宅之女也要出席其中。

他好像很喜欢如此设宴说事。

女岚仍和他一同坐在主席,以他的大妇身份,而他在人前不会用食,议事时仍是会对女岚多有宠溺表现,丝毫不避讳给群贼知晓,仿佛他如此设宴待人,旁的都是旁枝末节,要旨便在于他对女岚的如此人前示宠。

女约往前入席时,看到了肃然而坐的望见。

她的这个孟伯,陌生到已经让她完全认不出,他现在的眼中只有盗首一人,对她的到来视若无睹,再不复往日的亲热。

“谢将军。”

有人出席朝着盗首叩拜。

此人好像是被盗首封为了什么户事匪头职务,感激涕零得只差没有爬过去跪舔盗首的趾尖。

女约和愚昧无知的隶人南不同,她再是不想去听这些纷纷扰扰,也知道盗首是在以商殷之制分封他麾下的群匪以官职。

此贼当真是目无商殷法纪之人,他以为他是商殷卿族主君么?

还对这些职务取之有名。

女约把难得升起的不屑冷笑一直挂在嘴旁,丝毫不虞给主席上的盗首看到,她不能忤逆于他,难道还不能轻蔑于他么?

室中不知何时多了些诡异氛围。

女约这种不加以遮掩的轻蔑在室中有些过于使人侧目了,因为她所坐的位置本就在盗首之侧,旁人望来盗首的眼角余光便能把她的轻蔑看在眼中。

站在室中的女原先是惊诧,继而情急地望着女约,频频向她示意让她收敛,却浑然忘了她自己关心情切的作态全数落入到了盗首眼中。

盗首疑惑地偏首过来,注意到了她这里。

砰。

拍几怒喝。

盗首显然对于她的轻蔑很是着恼,罕见地大声训斥她无礼之至,并当场将她驱逐出席,处以赶回房中禁足多日的惩罚。

女约怎会畏惧在乎。

她把螓首高高仰着,目视前方,首次在他面前表达她的另类反抗。

虽然只有那么短短几瞬。

雨止云散。

一日一日这么过去。

她被囚禁在室中,盗首再不来她室里,如此多日,不提后宅,便连外面的人,都知她在盗首后宅当中并不受宠,几乎便如被遗忘的人。

女约反倒希望生活能够如此一直下去,只是有时候她会在房中窗旁,望着熟悉而陌生的旧家,泪流满面之余,想起那个让她昔日面红心跳的待嫁夫婿。

他若是知道她的情况,他会来救她么?

她在窗边哭如小稚女。

商殷婚仪六礼,他们两家已经行到第五礼问期,只余下第六礼迎亲,而她现在残花败柳之身,便是给他救了,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