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大雨中,悬崖高处旁。
此处可望及整个营地全景,距离殷水流所在的营地主帐有数丈距离,是营地防御中重之又重的哨点。
六石弓在黑暗里已经拉如满月,箭矢瞄准数丈外的营地主帐,弓手只需手一松,夺人心魄的箭尖便会疾射而出。
便在此时,一只颤抖的大手止住箭矢的发射,手的主人蒙和咽着口水,艰难地问道:“有几成把握?”
弓手神情难看,摇头道:“帐内情况不明,没有半成把握。”
他说的不是纯正的殷邑雅音,带有许多北鄙口音。
“怎会如此?”
蒙和傻兮兮地望着数丈外的主帐,即便过了数息时间,他在惊骇之余,仍是满脸的不敢置信。
主帐内有烛火,借着照耀出里面的景物,可让他们分辨出来一些帐内形势。
三个身影中,封君之冠七寸者为污妖君。
他现在在干嘛?
他居然在和蒙率比剑,且把蒙率逼得进退两难,只能苦苦招架。
薄艾入帐,烛火点起,依照计划,今夜的凌辱计划很快便会结束,他们只需把愚不可及,利用价值已尽的薄艾处死,和那些早已暗杀的污妖甲兵放在一起,便可以静候营地里面的各种精彩反应。
而现在……
帐内发生了什么?
“射。”
蒙和身侧的青年沉声道。
此人没有穿污妖军卒的甲胄,而是一身隶人褐衣。他望着主帐内的人影交错,全然没有蒙和等人的惊慌失措,人立在悬崖旁,便如一只休憩着的凶兽。
蒙和偏头去看褐衣青年在黑暗中的侧脸,已是失了主意。
“射谁?”
“自是薄艾,他知道我是谁。”
褐衣青年瞥一眼蒙和的兴趣都欠奉,他盯着主帐内殷水流的身影,在雨中握着他的剑柄道:“难道射污妖君么?误了燕泉君的计划,我倒是无妨,只怕你们会讨不到多少好处。”
蒙和和褐衣青年素来不睦,知他轻视自己,也不多言,只是嘿嘿冷笑道:“你便是如此称呼你的主君的?”
主帐内人影分开。
弓手学的是夷人之术,最重目力修炼,已经瞧出了一点明细,出声提醒道:“不好,蒙率只怕是给污妖君伤了,他撑不住几个回合了。”
褐衣青年半点不去理会蒙和,对着弓手冷冽道:“窦路,速射,勿误时机。”
蒙和并未制止。
弓手目标瞄准,箭矢在一息后射出。
这一箭去势甚急,只是眨眼间便刺破帐篷,带着冷冽杀意直奔薄艾的身影而去。
轰隆。
惊雷落下,帐内烛火熄灭,再没有人影可见。
崖旁哨点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会料到弓手一箭射出后会发生这种情况,蒙和愕然问道:“射中了没有?”
弓手不确定道:“应当是射中了,薄艾的身影在烛火熄灭前,我看到……”
他话还没有说完,主帐内发出一声惨叫,继而是一声小半个营地都可听闻的尖喝。
惨叫声是蒙率所出,而尖喝是污妖君所发。
两个字。
来人。
褐衣青年从哨点跃下,几个眨眼时间便没入其中一个营帐里失去了踪迹。
蒙和知道事起突然,褐衣青年定是入帐去找里面的人商议去了。
朝地上呸了一口。
正如褐衣青年不屑与他,蒙和亦对此人深深不屑。
……
王刺听闻主帐惊变,持刃在手,携带狼牙卒从营地外围急急而至时,君上的营帐外已经集聚了大半的仆臣甲兵。
家宰尚喜在人群里惊怒交加。
帐内邑卒左腿、右手、左膛中剑,而下大夫薄艾则是腹部中箭。地上一大滩鲜血,两人倒在血泊里,也不知是死得通透了,还是还有一丝呼吸。
君上正拿着巾帕在抹夕照剑上的血迹,能被烛火照印在帐幕上的封君之冠已经解开丢在几上,只拿一根木簪贯之束发。
王刺已有多日没有见过君上,一眼望来便感觉到大不同,只是不知如何形容。
最先出声的不是尚家宰,而是君上仆臣当中擅于辞令和妆术,以谄媚著称的冉赴,他是君上而今仅余下不多的仆臣之一了。
“天佑吾主。”
冉赴匍匐跪倒在帐内,激动万分的嚎啕大哭。
其他仆臣均知冉大夫向君上邀宠的手段,都习以为常,他们随后而至,惊疑不定的看着地上两人的伤口。
薄艾致命的是箭伤,邑卒则是明显的剑伤,左膛伤口处几如血洞,显然是给人用剑搅出来的,难怪会发出那等惨叫声。
只是用剑伤人者是谁?
“乱臣贼子怎能伤我主君,贺喜君上为我商殷承接天命,得上神庇护,破除九五之咒,丹田重新通脉有成,自此横扫魑魅魍魉,得长生武道,立万世根基……”
冉赴此句一出,帐内帐外一片寂静,只有雨声打得帐篷哗啦作响。
殷水流将手里的血帕往冉赴脸上一掷。
冉赴忙不迭的接过。
这是主仆两人往日常有的戏码,旁人均不在意,唯有王刺望着染血的巾帕,心中不禁巨震。
他朝君上望去时,迎接他的是君上的微微颔首。
“君上的丹田当真重新通脉了?”尚喜先望着地上血泊中的两人,再望着殷水流手里的夕照剑,禁不住颤声问道。
“幸得上神眷顾。”
殷水流将抹干净血迹的夕照剑归鞘,只是和王刺对视一眼。他这句话说得很慢,和平常的腔调完全不同,故意将声线压制得低沉嘶哑。
帐内诸人没有一人发觉异样,他们耳畔回荡仅是殷水流的六字内容。
先是帐内仆臣悉数跪下,继而是外面的邑卒们。
“为君上贺。”
“为君上贺。”
“为君上贺。”
谁人能想到自家主君能够逆天改命,破除掉商殷数百年来没有一个王族子弟能够解开的九五之咒。
如果不是在此地,而是在殷邑,先王若还在位,君上当能重新夺回天子继承权。
一丝希望在营地里渐渐弥漫开来。
遵循委挚之誓的其他仆臣甲兵虽然不如冉赴般浮夸,却也大多激动得手脚都在哆嗦,只要有一线生机可觅,他们愿以尸骸铺就君上的生路。
“尚家宰留下议事,其他人且先出去,贼人尚还在营地附近,小心戒备。”
“喏。”
待到帐内只余下还在喜极而泣的尚喜一人,殷水流踱步到邑卒的尸体旁。
依照商殷军制,殷水流这个污妖君在拥有领地后,可拥有一军之卒。可惜商殷没落自今,和强盛时早已经不能相提并论,所谓天子九军良莠不齐,可怜到一军强卒都凑不齐,其兵力只相当一个诸侯小国,更别说其他的商殷小宗。殷水流从殷邑离开时,除却嫡系的狼牙卒,其他护送的污妖邑卒来自蒙氏的外借。
邑卒脸上的黑巾被殷水流以剑尖破开,露出一张殷水流非常陌生的坚毅面孔。
不是狼牙卒。
“此人丹田已通百道人脉,距离第一道地脉只有一步之遥,蒙氏何其大方,竟外借这等强卒给予本君。”
这个主世界的第一重真门境界为人、地、天三脉。
人脉一百、地脉十二、天脉八。
强盛时期的商殷军队,天子九军无一不是武士这个士人级别的的强卒,组成方阵时,别说开启第二重真门的御气高手、第三重真门的守神宗师亦不敢以一敌阵。
现如今的商殷军卒,因为武道资源的匮乏,多是丹田未通人脉,而仅是修有假脉,炼有一身横练功夫的武卒。
需知在这个只能凭借外物练气通脉的主世界,养成一个人脉武卒需得耗费许多资源。
商殷大宗小宗的族人自己尚且嫌少,怎会大肆养卒。
这是一个资源匮乏的武道末代,别说上古时期的遍地灵物,便是相比商殷立国时都大大不如,对于困守最后国土的商殷而言,更是如此。
“蒙氏……”
尚喜趋近几步,神情凝重。
如他代为打理君上的政务一般,而今商殷明面上的执政卿虽是周公,但是列国之首宗周九卿并立,彼此党同伐异,周公连自家后院都管不住,哪里会来殷邑代理天子政务。商殷的主政者实为辅佐执政卿处理政务的左、右两卿,蒙氏和麻氏。
商殷尊左,左卿蒙氏却被右卿麻氏压制多年,盖因当代太阴寺主是麻氏族人。
先王尚还在位时,蒙氏便一直奉行唯殷氏之命是从的亲上政策,在权利三分的商殷结合天子和自身的两分,以此来对抗日渐势大的另外一分麻氏。尤其麻氏吞并靳氏的领地,与宗周上卿晋氏联姻之后。
“如若此人当真是蒙氏所遣,那蒙虎臣对君上……”
尚喜抹去脸上欢喜的泪痕,在殷水流身侧附身下去,细细查看邑卒身上是否有什么代表身份的遗物。
他嘴里的蒙虎臣是蒙氏世子,殷水流年少时的辟雍学伴,放荡时的女闾同党,争位时的后援盟友。
蒙氏外借给殷水流的一旅家卒便是蒙虎臣私下所为。
“咦……”
尚喜前面的话还没说完,奇怪地往邑卒尸首上细细嗅了几口,诧异道:“此人身上怎么会有这等浓郁的异香?”
前时他便已经闻到帐内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原来出自这名蒙氏死卒身上,尤其是胸膛血口处,异香最是浓郁,仿若合着鲜血流淌。
殷水流正附身去捡他先前怒掷在地的蟠虺纹镜,这是熙夫人不多的遗物之一,怎能弃之丢之。
“尚家宰不需奇怪,那血香是本君所为。”
再望着蟠虺纹镜中的自己,殷水流的眼中仍见厌恶。而这种憎恶的妖娆,是他复仇的代价。
丹田通脉孕育出第一重六阴之气,其为厥阴,这代表着他正式渡过《向日秘典》的生死关。在这个殷茂全安排的死局里,除了引颈待戳之外,终于有了反击的希望。
绝地逢生,刻不容缓。
时间已经等不及他继续修炼下去,而对方在他暴露武道修为后,也不会再给他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