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云带着满满的收获回家, 他的心情颇为愉快, 不是因为垂钓有收获, 而是总算看到大儿子恢复正常了。

顾永辰听说顾青云他们回到家, 就赶紧从隔壁走过来, 刚一见面就挽着顾青云的手臂,语气带着埋怨, 故作可怜兮兮地说道:“爹爹,你和大哥跑去玩,只留我一个人去上值,我心里难受得紧。我不管,我也想要致仕。”大概是习惯问题, 这么多年,他在顾青云面前总是不自觉地忽略自己的年龄。

一旁的顾永良撇撇嘴, 把脸扭到一边去,只觉得浑身发冷, 弟弟这么大了还用这种撒娇的语气说话,简直是伤眼又伤耳。

算了, 就当他彩衣娱亲。

顾青云却很是受用, 笑眯眯道:“那等你过几天休沐我再和你一起去。”就算小儿子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他也自带过滤, 只当孩子还年轻。

“那就说好了, 唉,还有四年时间。”顾永辰语气恢复正常,他今年正好六十六岁, 他觉得剩下的几年他是不可能从正三品的工部侍郎爬到工部尚书的位置上,所以对仕途也不怎么上心,倒是把精力花在自己的本职上,不想致仕前出现差错,免得晚节不保。

当然,也因为顾永良退下来的缘故,他反而不能跟着退,毕竟家中最有前途的顾传恪还在地方任职,得有人在京城看着,这是最理想的状态,对顾传恪以后回京有好处。

顾永良见父亲和弟弟又在那里腻歪,想到今天自己被父亲点醒,就想着要到简薇那里说说话——毫无疑问,母亲肯定也在担心自己!

“爹,弟弟,我先去给娘亲请安。”见顾青云和顾永辰已经在说起钓鱼的小诀窍,顾永良就随口说了两句,见他们两人只是敷衍地看过来,顿觉得有些气闷。

郁闷,他弟弟就是比他厉害,经常能哄得老父亲眉开眼笑,这让他不得不服。想到这里,顾永良突然又开心起来。

这样看来,有个这样的弟弟也是不错的。

*

给简薇请安后,母子俩又说好一会儿的话,正好碰到宁瑶带着儿媳、孙媳来给简薇问安,顾永良见一屋子的女眷,想到自己今天出了汗,就先回房洗漱。

没过多久,宁瑶也回来了,一回来就接过丫鬟手里的布巾给顾永良继续擦干头发。

上行下效,顾青云和简薇注重养生,受他们的影响,宁瑶她们也跟着琢磨起来,因此一个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几岁,精神状态都不错。

顾永良看到是她,忍不住笑道:“今天怎么回那么早?对了,我忘记跟人说了,刚才我和爹带回来的鱼你做成两样,一样是酸菜鱼,一样是清蒸鱼,爹年纪大了,晚上要吃得清淡点才好。”

宁瑶一边帮他擦着头发一边从镜子中观察顾永良的表情,见他眉头微微蹙起,心里暗暗笑了一声,连忙答道:“你放心,老二家的心里有数。”她这把年纪了,虽然顾家表面上是她管家,但做具体事务是小儿媳妇。至于顾传恪的媳妇,自然是陪着顾传恪在外地,他们家一向没有夫妻分离的传统。

“那就好,爹最近几天心情好,还迷上吃酸菜鱼,幸好爹一向自律,晚上没有破戒,只在午膳的时候吃。”顾永良说起这个嘴角是上扬的,父母的心情好,身体好,他们这些做儿子的,日子才会过得舒坦。

“看来爹想辞去山长的位置很久了,这次得偿所愿就忍不住显露出来。”宁瑶眼里带着笑意,想起以前大姐有时会问起她和夫君相处的事,还说她和姐夫没什么话说,不是说孩子的婚嫁前程就是说哪家要送礼,说完这些就冷场,逼得她每每要绞尽脑汁去寻找新话题,幸好现在年纪大了,孩子们已经成才,终于不用再想方设法去应酬姐夫,可谓是松了口气。

宁瑶听到这里,很是心疼她姐,又想起自己这几十年过的生活,心里不由得涌出一种庆幸之情。

姐姐是嫡长女,当年嫁得不错,姐夫也是父母千挑万选才选中的,自己则是次女,当初嫁到顾家算是下嫁,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姐妹有多少人对她羡慕不已?尤其是传恪长到十几岁时,想和她结亲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就连姐姐也有所意动。

她本来很是愿意,毕竟小外甥女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虽然是嫡幼女,但教养很好,可惜刚跟夫君一提,夫君就立即否定了,说是血缘关系太近,父亲不会同意。

一牵扯到顾青云,宁瑶就知道这事没得商量,主要是公公的地位摆在那里,夫君两兄弟对他又极为孝顺,肯定不乐意做他不高兴的事。

幸好公公一向不怎么插手他们这一房的事。

再者,夫君说得也有道理,既然传恪要科考,那还是和读书人家结亲比较好,姐姐家毕竟是勋贵,从武。

至于聊天的事情,姐姐不说,她都很少注意到这个问题,似乎从刚开始成亲到现在,她就不愁没有话题和夫君聊,不过他们聊的大都不是什么大事,全是一些很琐碎的小事。比如现在,他们就“酸菜鱼”这个话题聊开了。

如果外人知道堂堂的前户部尚书竟然在房内聊这么家长里短的事,她相信大家一定会惊讶。

“爹年纪大了,你和儿媳平时多注意点,那些重油重盐的东西尽量少摆上桌。”顾永良吩咐,平时父母是单独吃饭,但总有和他们在一起吃的时候,这时就要注意了。

“爹可不像你,他一向注重保养,呵呵,刚在娘那里,娘就说过让我注意你的吃食,说你到年纪了,可不能和年轻那会一直吃辣。”宁瑶说到这里就有些发愁,刚刚才发现夫君的心情变好,现在一说起吃喝的问题,头又开始疼起来。

唉,都是公公教出来的孩子,传恪在生活习惯方面和公公极为相似,偏偏夫君不一样,经常为了公务不顾身体就算了,连吃食方面都喜欢味道重的。

顾永良一听,想起今天和父亲、谢叔一起沿着河边散步,自己的体力竟然还没有他们好……想到这里,他就决定以后自己也要跟着父亲一起养生,起码下次一起散步不能输给他们。

*

这样悠闲的日子没过几天,陆煊再次找上门来了。

顾青云一见到陆煊就来了兴致,他放下手中的毛笔,立马说道:“小宝你来了正好,你来给我看看,这套剑法是不是这样耍的?”说着就看看自己身上的常服,觉得还是不够方便,就想着回房换上平时运动时穿的衣裳。

“哦,夫子您已经学会了?”即便他心中有事,此时听顾青云这么一说,陆煊还是很高兴,就道,“好,我马上给您看看。”嘿嘿,他没说出口的是,这次教夫子练剑让他心情极为喜悦,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感,这种感觉不足以向外人道也。

顾青云挥挥衣袖,正想着去换衣服,刚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他看了看陆煊,问道:“对了,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陆煊一听,摸摸脑袋,凑近顾青云,故作腼腆地笑了笑,低声道:“夫子,还真有事要麻烦您,是这样的,我家重孙子桐哥儿不是大了要娶亲吗?他看中一位姑娘,这姑娘有四个嫡亲的兄弟,同辈的还有十三个堂兄弟,家里就她一个女儿,物以稀为贵,这样一来家中自然视她为宝,想娶到她可是不容易。桐哥儿打听后才知道人家的爹不易讨好,这不,就把主意打到您头上来了!”

陆煊说到这里还有些怒其不争,“偏偏他不敢亲自来跟您说,就跟我磨了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这不,我受不住了,只能来找您。”

他觉得自家桐哥儿真是不争气,虽说夫子是他的老师,曾经打过他手心,但是他这个老祖宗也曾经是夫子的学生啊,他都不怕,桐哥儿竟然还害怕?真是气到他了,刚才他好说好歹,小家伙愣是不敢跟他上门。

顾青云闻言,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呃,难不成他板着脸的样子真的太过于严肃了?他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很喜欢露出笑容的,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慢慢变得严肃,也不大爱笑了,但其实他的内心一直没变,他根本就不可怕。

“是哪家的姑娘?”顾青云想起陆煊家的地位,陆泽和陆煊都紧抱着皇帝大腿,又为朝廷立下功劳,家中的爵位世袭罔替,陆煊刚退下来没几年,他还好好活着呢,陆家的影响力根本没有消退,而能让桐哥儿上门求娶的人家……家世应该也不简单。

其实一说到这条件,他已经猜出是哪一家。

“就是武安侯家的姑娘。”在顾青云面前自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陆煊笑道,“我是最近才知道,武安侯世子很是推崇您,他一直想求您的字画来着,可惜您流传到外面的字画并不多。”

武安侯?顾青云想起这户人家一向阳盛阴衰,媳妇生出儿子不觉得稀奇,生出女儿那才叫扬眉吐气,肯定要大办宴席昭告天下。现在桐哥儿想娶人家的姑娘,那困难程度……

顾青云一想到这里就很爽快地同意了,点头道:“好,难得别人不嫌弃我的水平低,现在你和我去选一幅合适的画。”心里则是美滋滋的,难不成自己真画得那么好?

“夫子,虽然我欣赏字画的水平不是特别高,但一幅画好不好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反正在我眼里,您的画就是妙,就是高,尤其画孩子时,更是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那孩子简直能从画中跳出来!”陆煊从不吝惜对顾青云说好话,他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绝对不是为了逗夫子开心。

“哈哈,就会哄我玩,自打我老了后,你和小石头他们就常常拿话来哄我,我哪有那么脆弱,你们说实话也不用怕我受打击,我学画是半路出家,水平还有些欠缺,我有自知之明。”话是这么说,但顾青云还是笑得合不拢嘴,孩子们的奉承总能让他心情愉悦,幸好他还认识几个画家,他们的意见更为中肯。

三十几年前,他带着一家人回林山县居住后,他就重新捡起画笔,跟别人学起了画画,这么多年的确会有进步,但要说有多好他是不信的,也就孩子们看他带着过滤镜,一直在美化他。

至于书法,这个他倒是有自信,毕竟学了那么多年,一直不间断地练字,他的水平高点是正常的。

“这年头,说实话都没人信。”陆煊不服气地嘟囔,他真的觉得夫子画得好嘛。

说实话,陆煊一直很是佩服夫子,他同样是致仕了,可惜年轻时仗着身体好使劲折腾,现在年老了,身上的小毛病特别多,别看他比夫子年轻十五岁,但他脸上的老年斑比夫子脸上的还多,乍一看别人还以为他们是同辈呢。

算一算,他已经认识夫子整整七十年了,有时候他回顾往事,不得不承认,五岁那年,父亲把夫子请回来教他读书是一件极为正确的事。

父亲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尽管他从来没有说出来。

他还没记事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在外打仗,爷爷生病不见人,于是他就被塞给太奶奶看顾。说是看顾,可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太奶奶好像并不喜欢自己,她喜欢的是二爷爷家的堂哥,还总在他面前说父亲和爷爷的坏话,说他们不孝顺。

年幼的他太过于脆弱,加上有意无意被忽视,慢慢的,五岁的他对父亲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逐渐变得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他总觉得这个大房子的人怪怪的,他们对自己并不友善,最亲近的奶娘却老是搂着他,让他好好和堂哥相处,好好孝顺太奶奶和二爷爷他们。

大堂哥经常欺负他,还把他的玩具抢走或弄坏,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对方,可是奶娘又总说要和大堂哥好,要顺着大堂哥,这样太奶奶才会喜欢他,别人喜欢他,他才能过得好……

后来他们说爷爷死了,他茫然无措,而在他无所适从、不想理人的时候,父亲终于回来了。

父亲长得又高又壮,家里所有人都怕他,父亲一皱眉,其他人的情绪就会紧张起来。父亲回来没多久,家中的气氛就变了,太奶奶对他变得慈爱起来,很多人一看到他就笑眯眯的。

那时的他虽然幼小,可对情绪很是敏感,他能察觉得出来。

父亲很喜欢他,他能感受到这一点,可是想到父亲出去那么久,他就生气了,并不想和父亲说话。

然后有一天,父亲把夫子带到他面前。

夫子也很高,他要仰着脑袋才能看到他的脸,他感觉到夫子的气息和太奶奶他们不同,脸上的笑容也十分和善,让他不那么紧张了。

之后的日子在他的记忆中变得美好起来,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变得越来越活泼,越来越强壮,父亲也越来越喜欢他。

他很喜欢夫子,夫子什么都懂,从来不骂他,还带他到处玩,他从一开始的恐惧到最后乐在其中。

好景不长,两年后,夫子要考会试,他也要和父亲去任上了。他并不想和夫子分开,可是父亲说夫子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他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能一直在一起。还有一件事,父亲要娶妻了,他要有继母。

陆煊觉得自己很聪明,关于继母的含义他能理解,可他听到的消息都是不好的,尤其是太奶奶,老是搂着他哭,说怕继母欺负他。

这时候的他心中充满了恐慌和不安,他惧怕父亲被抢走。

父亲不善言辞,只摸着他的脑袋说道,“小宝不用担心,你未来的母亲素有贤名,有她帮忙照顾你,爹也能放心。”

他欲言又止,想说他根本不用别人照顾,他能照顾好自己,他会自己穿衣、吃饭、洗漱……这些夫子都教过他了,可是同时他又知道,父亲那么年轻,续娶势在必行,侯府需要一个女主人。

“爹爹娶了母亲,母亲也能照顾您。”最终,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又抱着父亲的大腿哭道,“可是小宝还是害怕,怕爹爹有了母亲后忘记小宝,怕爹不要我了。”说到最后眼泪就默默地流下来。

现在想想,小时候的他真是聪明啊。当时父亲复杂的表情他一直记得,他形容不出来,但这次谈话之后,在谭氏进门之前,父亲先给他请封世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后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