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鸿沟(1/1)

在寿康宫乍听皇太后向自己讲述当年的恩怨,楚朝晖心里有怨有恨,更多的却是怜悯与疼惜。

近二十年的夫妻,楚朝晖恨着丈夫独守这份秘密,隐瞒着自己的身世。却又痛惜丈夫一个人将所有的秘密抗在肩上,成就了自己这些年的安逸。

有多心疼丈夫的无奈,便有多痛恨苏氏族人这些年的苦苦相逼。楚朝晖一怒之下,才将那把匕首的事情摊开在苏暮寒眼前,想要打醒儿子的糊涂梦。

苏暮寒今日已然听那位胡左使说起,族兄苏暮严舍身成仁。

一场本不需要这位族兄参与的暗杀,他却留了那两句慷慨之言,义无反顾的去了,可见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百余年的时光,苏氏族人前仆后继。从苏光复的讲述中,苏暮寒知道这位族兄不是牺牲的第一人,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若是功败垂成,自己或许可以靠着楚家的外孙这个身份保住一条命,他们却是万劫不复的死罪。一代一代,除去忠字当头,他们图的又是什么?

苏暮寒多希望自己生在普通的平民百姓家,没有家仇国恨的种种纠葛,更没有见过父亲怒斩袁非,剑尖上那滴滴洒落的鲜血。

掩住胸中悲切之情,却难掩对父母二人的怨恨,苏暮寒的掌心已然被他自己的指甲刺到血肉模糊。

母亲面前不能露出分毫,苏暮寒从楚朝晖膝上抬起头来,苍白着一张脸说道:“儿子并不是不晓事的人,母亲如此说,是叫暮寒有怨无处诉。”

苏暮寒打起精神,想着楚朝晖素日里性子软弱,依旧从亲情牌上下手。一番说辞自然声情并茂,到颇有些打动楚朝晖的内心。

从小时候先皇与皇太后对他的疼爱说起,再提到那一墙之隔有园门相通的两座公主府,频频艳羡楚朝晖姐妹二人多年的情比金坚,更倾诉他与慕容薇的青梅竹马。

“儿子与皇祖父、皇祖母,还有姨母与表妹的亲情早已血浓于水。纵然因为身份的转变,心里头确实有些膈应,难道不晓得骨肉亲情最为珍贵,又怎么会做糊涂事?”

若是苏暮寒矢口否认他的心思,楚朝晖自然不信他的一番说辞。偏他有真有假虚虚实实,讲到与慕容薇那段少时的情谊,还有如今的疏远,苏暮寒一阵心酸,语气里竟带了哽咽。

儿子哭得很是伤感,大约这些日子心里并不好受。楚朝晖抬手想要抚摸儿子的鬓发,慈母柔情与国家大义频频碰撞,那只抬起的手又黯然放下。

若是知错能改,今日皇太后那里也表达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意思,大约早与帝后二人达成共识,楚朝晖到不担心儿子的性命。

从小捧在手心的儿子,何曾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楚朝晖心乱如麻,硬起心肠说道:“母亲姑且信你一次。只是那苏光复不能再留在你的身边,明日一早便将他遣退,多送几两盘缠便是”。

生怕儿子舍不得,楚朝晖再补上几句:“你该晓得轻重。这件事母亲并不是与你商议,而只是知会你一声。”

果然被光复先生料中,母亲一定要将他驱离自己的身边才肯放心。苏暮寒依旧做着戏,苦苦央求了两句,见楚朝晖只不松口,唯有故做不忍状,犹豫了半晌才点头。

楚朝晖纤细的手指搭在茶碗描绘着浅浅金线的杯沿上,轻轻敲击着,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却依旧平缓地说道:“暮寒,你九月里便要承袭安国王爷,这些日子便在府中好生修身养性吧。”

变相的禁足,楚朝晖以为儿子会反驳,岂料苏暮寒只是片刻的愣怔之后,便恭敬地低下了头:“若是这样能让母亲放心,儿子便谨遵母亲吩咐”。

母子之间,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悄然显现,却谁也不想架起一座桥梁,只是任那铺天盖地蜂拥而至的隔阂肆意蔓延。

“你下去吧”,楚朝晖疲惫的挥挥手,又补充了几句:“暮寒,母亲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自然希望你一切安好,你回去仔细想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苏暮寒心底全是乱草一般滋生的疯狂,下唇上被咬出腥咸的血丝,又被他全然抿到口中,不敢让母亲发现分毫。

聪明地他没有开口反驳母亲的话,而是乖顺地点头。依旧以膝当脚,后退两步,将头重重叩在楚朝晖房里冷硬的墨玉地面上,才恭敬地立起身来,倒退着出了母亲的房间。

夜风吹过,正院里那些宽大的芭蕉树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陡然添了凉意。星光不知何时隐去,唯有无边夜色浓如泼墨。

远处,一声鸟啼凄厉而又模糊,扩散在漆黑的夜空里。伴着风声与鸟啼,一道雪白的闪电映上没有扣严的窗扇,似是初露狰狞的猛兽呼啸而至。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

楚朝晖瘫软在大炕上,浑身脱力一般使不出半分劲道。与儿子的对垒,拼了她十分心力,看似全胜的战役下却隐藏着她看不见的东西。儿子最后离去时,那个规规矩矩的礼节里全是疏离。

明珠挑了帘子进来,顾不上收拾被楚朝晖扔到地下的杯盖,而是先绞了手巾想替她擦拭额上的虚汗。

身上黏黏答答,一阵一阵的冷汗淋漓,岂是区区一块手巾便能拭净?楚朝晖偏头躲开,哆嗦着嘴唇吩咐道:“备热水,滚烫的水,我要沐浴。”

脸上、背上全是一阵阵的汗水,冰冷又粘湿,楚朝晖连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栗。明珠不晓得方才这母子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瞧着楚朝晖步履蹒跚的样子却委实令她担心。

见楚朝晖似乎站立不稳,明珠脸色担忧的神情愈来愈浓。她以自己的臂膀撑起楚朝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急急唤着外头的小丫鬟:“都杵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为夫人预备热水?再拿换洗的衣裳。”

木桶里注满了滚烫的香汤,在热水缓缓的安抚下,楚朝晖的身子渐渐停止了颤栗。埋首在那微微荡漾的水面里,她的泪水一滴一滴,冰冷而又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