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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嬷嬷是荣恩公主的教养嬷嬷,也是荣恩所居长乐宫偏殿的管事嬷嬷, 素来严厉。

若换了从前的荣恩, 多半就心生退意,不再坚持了。可这会儿轻城满心的惊涛骇浪,早把属于荣恩的那点怯懦压了下去,闻言神情淡淡,声音是一贯的轻柔动听:“赖嬷嬷是你们的主子还是我是你们的主子?”

百灵心头一凛,公主身边原先的大宫女或杖毙, 或谪贬, 全军覆没,空出位置来, 各宫都想塞人过来, 后来还是淑妃娘娘发了话, 她们两个才有机会从二等宫女提上来,正是战战兢兢,不敢造次之时。公主这话实在重,她不敢反驳, 只得恭敬地应下。

正要退出去, 轻城又叫住她, “把帷帐放下。”

重重帷帐阻隔了内外视线, 寝殿里一时只剩了轻城一人。她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 才将手探到身下摸索了番。

似曾相识的触感叫她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取出一物。

熟悉的破旧竹简,却韦编断绝,只剩下半卷,上面多了一滩凝固发黑的血迹。

她掌心汗出,不可思议地看向手中的竹简。她在这张床上足足睡了三天,寸步未离,万分确定床上原本并没有竹简。

所以,它是怎么出现的?还有这血迹,上次并没有,难道是她前世死亡时喷在上面的?

轻城心里有些发毛,将竹简拿近了些。没错,上面依旧是预告她前世死亡的一行字,不过墨迹已经陈旧,显然已有了年月。

她倒吸一口凉气,竹简竟跟着她来到了这一世!究竟怎么回事?

她抿了抿嘴,心中乱糟糟的,魂不守舍地重新将竹简卷起。指尖忽然传来刺痛感,她没留神,被一根竹刺扎入了食指,鲜红的血珠沁出,染红了竹简一角。

轻城蹙眉,伸手拔刺。再去拿竹简时,忽然呆住。

血珠竟一点点在被竹简吸收,随即,原本在竹简上凝固的发黑血迹也一点点消失,竹简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变得光洁如新,露出下面一排字来。

这这这,也实在太诡异了!

轻城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忍不住低头辨认,字的笔画弯弯曲曲的,是她看不懂的古字体。她勉强认出第一个字上面有个“日”,第二个字像个“君”字?其它的实在认不出。

她只得放弃,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

还好里面依旧是端正挺秀的小楷,内容却和她刚刚看过的全然不同。

第一根竹片上方画了个瓶子模样的图案,下面写着“一百”,第二根第三根竹片是空白的,从第四根开始,出现了一排字,开头几字就叫她目光陡然一凝:

桀帝讳玺,字尔玉,文帝之孙,成帝之子也……

轻城心头大震:桀帝——玺?凶暴不仁谓之桀,这个谥号,一听便知这位君王一生所为该有多残暴。可,指的究竟是谁?

先帝的谥号正是文帝,这成帝难道指的是当今宣武帝?可宣武帝只有三子,没有一个名字中有玺。

长子赵昶乃皇后所出,聪明仁孝,自幼立为太子,地位固若金汤;二皇子赵荣乃郑丽妃所出,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成天泡在药罐中,不见世人;三皇子赵蛮,就是被她脚踩的那位,血统不纯,地位卑贱。可以说,除了太子,另外两人都绝无继承帝位的可能。

这个桀帝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心跳如鼓,正要再看下去,帐外传来百灵的声音:“公主,楚国公夫人和姜家姑娘前来看你。”

她迅速将竹简收起。

这些天,还是第一次有人来探病。

她被赵蛮咬伤脚踝,掐住脖子,又后脑着地,受了重伤,晕迷了整整一天。醒过来后,哪里都疼,还头晕恶心,只能卧床休息,受伤不可谓不重。结果,除了福全过意不去,派了手下的宫女过来送药;皇后娘娘职责所在,命人来问了问伤情,此外竟没有一个人过来看她,连夏淑妃都只在她昏迷时来过一次。

轻城不由同情自己:可真是惨,空有公主的名头,混得比她前世寄人篱下时还差。

尽管如此,也还是有人真心对她的,其中就包括现在来看她的两位,楚国公夫人夏氏和姜家姑娘。

夏氏乃夏淑妃的嫡亲姐姐,荣恩公主的姨母,嫁给了楚国公姜显为妻,为姜显生下两子一女。跟她一起过来的姜家姑娘则是她唯一的女儿姜玉城,今年刚满十六,也是荣恩的伴读。

轻城心中一动,姜玉城这个名字倒和她本名类似。不过,楚国公府姜家可比她出身的寺丞姜家要显赫多了。

印象中,夏夫人进宫的次数并不多,可每次来都会来看她,对她又温柔又体贴,比夏淑妃还要宠她。玉城也是个温柔端庄的姑娘,平时虽然常常对她怒其不争,却也一直很维护她。

百灵进来挂起帷帐。轻城如今还无法下床,便直接说了“请”,由教养嬷嬷赖嬷嬷陪了夏夫人和姜玉城进来。

夏夫人保养得极好,已经四十的人了,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的模样,柳叶眉,桃花眼,下巴尖尖,生得极美。

轻城昔日在闺中时便曾听说过她的名声。夏夫人出嫁前便是京中最出名的美人之一,据说先帝在位时,曾有意为当时的太子,也就是今上求娶,可最后还是选了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褚时休之女为太子妃。夏夫人也在不久后嫁入了楚国公府,楚国公姜显终身只娶了这一个妻子,再未纳妾,在京中传为佳话。

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竟成了她的姨母。

此时夏夫人眼睛红红的,看到轻城脸色苍白,浑身是伤的模样就眼泪扑簌簌而下,心疼地喊了声:“公主!”跪下要行礼。

轻城有荣恩的记忆,心中对夏夫人母女倍感亲切,不愿长辈对她行礼,开口叫免了。

不料赖嬷嬷虎着脸,一脸肃容:“公主,礼不可废!”

轻城皱了皱眉,望向赖嬷嬷。赖嬷嬷面无表情,目光毫不退缩。

熟悉的畏惧感浮上心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愤怒与委屈,这是属于荣恩的情绪。

梦中,荣恩的怯懦除了夏淑妃的忽视,一大半的责任都在赖嬷嬷身上。这个面容严肃的婆子,从小就仗着教养嬷嬷的名义,用各种条条框框缚住她,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一旦做错一点,便是疾言厉色。堂堂公主,她想说就说,想罚就罚,从不给小姑娘留情面。

就像现在,自己免了夏夫人行礼,于礼虽然不和,于情却是可缘,又是在她自己的宫室中,但凡赖嬷嬷有一点维护主子体面的意识,就不该当面驳斥。

显然,在赖嬷嬷心中,并不当她是主子,而是一个可以任她搓圆搓扁之人。

夏夫人见势不对,知道她的处境,不忍心她被刁难,忙带着姜玉城行了大礼,又息事宁人地劝轻城道:“嬷嬷说得对,礼不可废。公主的恩典臣妇心领了。”

轻城垂下眼,不置可否,只柔声道:“嬷嬷,我想和姨母,表姐单独说说话。”

赖嬷嬷脸色变了变:“公主!”这是在赶她走了?

轻城依旧不抬眼,声音柔柔细细的:“嬷嬷,这也有违礼数吗?”

少女低垂着眼睑,无力地靠在大红织金双鱼纹蜀锦靠垫上,似是弱不胜衣。话中之意却仿佛藏着讥讽。

赖嬷嬷心里起了一点违和之感:公主向来性子绵软,这不像是她会说的话啊?可再看对方,连眼睛都不敢和她对上,依旧是一副怯懦的模样,又把那点疑惑抛开了去。自己应该是想多了,公主向来软弱,大概只是想和夏夫人母女说点悄悄话。

可心中到底不忿,她咬了咬牙:“礼数自是不违……”

轻城依旧轻言悄语的,截断她的话:“那便谢过嬷嬷体谅了。”

赖嬷嬷噎住,却拿不到她的错处,又有夏夫人母女在场。她忍了又忍,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老奴告退。”退了出去。

轻城静静地注视她离开,这才转向夏夫人,腼腆而亲昵地叫了声:“姨母。”

轻城现在理解福全对他咬牙切齿的感觉了,如果有机会,她也恨不得抽这混蛋一顿。

姜玉城见她神色不佳,皱了皱眉,担忧地问道:“公主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轻城摇头:“已经好多了。”她说的是实话,王太医脾气虽硬,医术却确实高明。几天下来,她已经好转了不少,只是还不被允许下床罢了。

姜玉城放下心来,这才忧心忡忡地开口道:“关于三皇子的事,咱们谈谈?”

寝殿侍候的宫女依次退下,很快只剩了她们两人。姜玉城这才开口:“二弟告诉了我几件三皇子不为人知的事。三皇子这个人,年龄虽小,却是性情暴烈,睚眦必报,行事又不计后果,公主与他结怨,只怕并非好事。”

轻城想到想到赵蛮满身戾气的模样,那宛若刮骨钢刀般的一眼,头痛起来,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什么事?你且说来听听。”

说来惭愧,荣恩从前过得实在闭塞,以至于和赵蛮虽然是姐弟,对他的了解却少得可怜。

姜玉城问她:“你还记得小时候南越国进贡了两只雪兔的事吗?”

记忆中确实有这回事。雪兔生得可爱,几个皇子皇女都十分喜爱,却只有两只。太子是长兄,谦让没要;福全可不知道客气,直接抢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给谁,让宣武帝犯了难。最后还是皇后娘娘拿了主意,说赵蛮年龄最小,赐给了赵蛮。

赵蛮当年才七岁,十分宝贝那只兔子,亲自喂养,恨不得吃饭睡觉都抱着。荣庆看着眼馋,福全那里她不敢打主意,便去和赵蛮商量,要用一斛明珠换兔子。赵蛮不肯,荣庆便天天带着胡萝卜、白菜叶子往他那里跑,兔子吃了荣庆带来的食物,渐渐和她亲近起来。

后来有一天,赵蛮不在,荣庆趁宫人不注意,偷偷将兔子抱回了毓秀宫。赵蛮回宫发现了去讨要,荣庆也不肯还他。结果也不知是不是换了环境不适应,没过几天,兔子就死了。荣庆还为此大哭了一场。

姜玉城道:“那只兔子,是被三皇子活活摔死的。”

轻城被姜玉城阴森森的语气吓得哆嗦了下,哭笑不得地道:“表姐,你故意说得这么吓人做什么?”

姜玉城正色道:“我不是故意吓你。旁人若是抢不回兔子也就罢了,三皇子却狠心得很,竟然偷偷潜进毓秀宫摔死了兔子。而且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宠物。”

轻城有些恍惚,一言难尽地道,“看他现在这种讨人嫌的脾气,谁能想到,他小时候居然喜欢过兔子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姜玉城无语:重点不是这个啊喂!重点是这位自己的东西宁可毁了,也不拱手让人的可怕心思啊!

轻城却不等她多说,问道:“第二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