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九十九(1/1)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雪山银燕很紧张,这份紧张只比将信物交付于女子手中的瞬间要轻一点,反观身旁女子,倒比他镇定许多。

雨音霜大概已经猜到雪山银燕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他虽然耿直,却不痴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陷入感情的困顿时比任何人都纠结不舍,某些时候甚至比旁人更加敏感,所以,雨音霜先握住了他的手,无声安抚。

素还真瞧见了这小动作,也不说破,轻声问:“银燕,你不先给我介绍吗?”

当然要介绍,这是正事,雪山银燕迟疑片刻,道:“前辈,这是霜,是我的……未婚妻。”

素还真弯了眉眼,在袖中化出一只玉盒,带着莲纹的青岩材质,不待雪山银燕说话,已将玉盒送到雨音霜面前,道:“霜姑娘,素某此行单调,并未多带旁物,区区心意,望能笑纳。”

这是见面的规矩,只是,不是一般见面的规矩。

雨音霜是个不拘一格英气勃发的女子,也是个温柔聪慧的女子,自然知道这份礼物的意思,她欢喜地收下,又欢喜地说着“多谢前辈”,最后又欢喜地问:“所以前辈已经答应了是吗?”

答应什么?

素还真不解其意。

雪山银燕愣了一下,旋即脸红道:“霜,我还没跟前辈说!”

雨音霜欢喜的神色登时僵了僵,觉得刚收下的礼物也格外烫手起来,尴尬急问:“你还没说?你、你没说……那你带我来?”

雪山银燕有些茫然,显然是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一本正经道:“霜,我们不是现在正要说?”

雨音霜很想敲他的头,但看长辈在前,委实不好意思动手,只好收着下颌,斩齐的短发贴着脸颊散开,白色高马尾贴着肩膀,有些别扭的羞怯。雪山银燕忍不住多看两眼,莫名其妙倒将那紧张情绪消减两分,他呵呵笑了两声,定了定神,对素还真说出了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前辈,后日大婚……我们缺一个主婚人。”

素还真惊讶地看着他:“主婚人?”

雪山银燕嗯了声,不再说话。

素还真:“……然后呢?”

“银燕是想问,前辈是否愿意当我们的主婚人!”雨音霜在旁看得心急,赶紧接过话头,“按中原的规矩来说,西剑流属于送嫁一方,是不能当主婚人的,苗疆来的人还有明日才到的客人……都有些不大适合,所以……”

这种事情不该女方来开口,雪山银燕终于有些意识到先前雨音霜生气的理由了,但是……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素还真的反应。

他与藏镜人想得差不多,能让史艳文上心的人,能保护史艳文的人,他不会有太多抵触,尤其知道这人陪伴了史艳文十二年,带他离开也是为保命之后,他便成了史家三子中最容易认同素还真的人。

遑论素还真本身魅力使然。

但素还真却问:“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啊?”

素还真笑了一下,忍不住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认真问他:“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雪山银燕同雨音霜对视一眼,同时点头:“是,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素还真看着这对明日新人,缓缓点头:“好,素某答应了。”

……

时间转瞬即逝,翌日日上三竿,正气山庄最后一波客人抵达,连带莫权与两个小娃,尽数留于庄中。

素还真于山庄外站定,掐指拈诀,将正气山庄连同周遭十里,尽数纳于保护当中。

莲影携着史艳文升空,俯瞰整座正气山庄,才发现前院并左右夹庭,除了史艳文门前那单独的后院安静些,其余坐着人的地方无不喧闹作响。

忽然,赤鸾长吟,纵飞入云。

它绕着史艳文飞过一圈,又落在先前神蛊温皇下棋的亭子中,史艳文轻笑,飘然落下。

从此刻开始,自明日太阳落下结束,任何人都不能来此打扰正气山庄。

白衣将将落地时,素还真已从庄外来到后院,轻轻唤了声艳文。没有太多的犹豫,史艳文转身去看他的脸色,素还真额上有些热汗,气息倒并不见紊乱。

“其实只需一个普通幻阵便可,”史艳文想起方才的阵仗,叹道,“你何必浪费力气,将琉璃仙境的整个大阵都搬了过来?”

素还真收敛心神,道:“幻阵不过用于一时,但琉璃仙境的大阵却可维持数久年月,今日之后,还能再用,当是琉璃仙境的大阵最好。”

史艳文若有所思道:“若如此说来,艳文倒觉得推松岩的三重杀阵更为合适。”

“杀气太重,恐冲了喜事,下次吧。”

“下次?”

“下次。”

史艳文似笑非笑,凑近了问:“素贤人……何时变得这么听话了?”

素还真勾了勾嘴角:“九界是史君子的主场,素某人在屋檐下,当然不得不低头了。”

“那……”史艳文压低声音,“艳文是不是该抓住机会,试着‘仗势欺人’?”

“千载难逢之机,若是素某遇上,自然不可能放过。”

史艳文眯眼看了他一会,忽又问:“接着便准备秋后算账?”

“噫,艳文看低素某了。”素还真不动声色道。

“是吗?”

素还真笑而不语。

磨蹭几时,史艳文再不跟他调侃,不远处几位来客等待已久,素还真身为主婚人,小辈之间不必人人识得,但史艳文的同辈必然是要一一认识的。

不过几步的距离,转角时,素还真牵住了史艳文的手。

院中有很多人,下着棋的神蛊温皇与赤羽信之介,论着武的千雪孤鸣与藏镜人,饮着茶的燕驼龙与脚仔王,吹着风的樱吹雪……

来得不多,却也不少。

“诸位好友,”史艳文走进院中,“艳文来迟了,久等。”

不待众人客气,史艳文紧接着又道:“艳文来介绍一下,这位清香白莲素还真,是明日大婚的主婚人。诸位见他,如见艳文。”

他即是我,我即是他。

“准备好了吗?”剑无极在门口问。

雪山银燕看了眼大红紧闭的院门,深呼吸一口气,道:“准备好了。”

“真的准备好了?”

“真的准备好了。”

“真的真的准备好了?”

“真的真的……剑无极!”

“哎呀,别气别气,”剑无极对他身后一大群人打眼色,“先说好啊,谁要是敢趁机对蝶蝶动手动脚,别怪我当场发飙哦。”

适时,风逍遥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啊你是在说笑吗?对她动手动脚,你当你丈人爹是当假的天下第一剑啊?”

一群哄笑声。

剑无极心情好,也不着恼,从手边拿起一串鞭炮,火折子一撩而过,大红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时,剑无极的声音也传遍了正气山庄——接新娘了!

到底是年轻人。

喜堂正中,史艳文对两侧正位上的几位同辈笑了笑,目光落在门口的俏如来身上:“精忠,你不一起去吗?”

那厢嬉闹声立刻加入了女宾,俏如来摇摇头,脸上挂着一丝笑意,看了眼门口另一边的史仗义,道:“精忠在这里等着就好。”

史艳文明了他的暗示,转眼看向史仗义,奇道:“仗义?”

史仗义扫了他一眼,无可无不可道:“麻烦。”

嬉闹声越见接近,莲香从后堂传出,史艳文下意识偏头,素还真手中依旧只有拂尘一把,从容不迫,镇定自如。

装的。

史艳文忍不住支起左颐,对他掩藏起来的情绪心知肚明,兴趣盎然地观察素还真的反应,他知道,素还真是紧张的,他也知道这紧张很少。

史艳文眼中的戏谑几乎要溢出来,素还真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对众人道:“抱歉,素某来迟了。”

藏镜人挑了挑眉,少见的好脸色,点头道:“无妨。”

素还真这才将注意力放在史艳文身上,他还是那副表情,看好戏似的,素还真不急不缓,慢慢弯腰,眼里是不下于他的戏谑,道:“等急了?”

史艳文回道:“彼此彼此。”

“想知道素某方才去做何事了吗?”

“听你的语气,艳文还是觉得不知道最好。”

“哦?为何?”

“因为,你肯定会说‘时机未到’。”

“这么肯定?”

“当然。”

“哈,艳文深知我心。”

说话的功夫,嬉闹声已经到了两院当中的门口,素还真站直了身,两旁闲坐交谈的佳客也止了话语,史艳文正襟危坐时,新人红衣已来到门外。

先进门的却是男女傧相,剑无极执了大红喜绸,在进门前送到雪山银燕手中,凤蝶将另一端送到了雨音霜手中。

喜帕上的龙凤呈祥在阳光下如要腾空,史艳文眼前一亮,赤鸾长吟,成启礼之炮。

一拥而入的年轻人占据了红毯两侧,阿大阿小成了散花童子,素还真与史艳文相视一笑,拂尘轻扫,珠帘晃动,鞭炮乍响。

史艳文端坐不动,左手三位列次而下,赤羽信之介、樱吹雪、燕驼龙,右手三位列次而下,藏镜人、神蛊温皇、千雪孤鸣。这场婚礼办得急促,消息并未传开,屈指可数的喜帖也只给了苗疆和中原几人,所以来的人并不多,但,来客的身份从皇亲国戚到江湖豪杰,足以让这场婚礼刻骨铭心。

新人走在大红地毯,走入众声祝福,走到贴着“海枯石烂同心永结,地阔天高比翼齐飞”的对联间,走过“百年好合”这般情真意切的横批之下,走到史艳文面前。

史艳文无来由的也紧张了。

素还真忽将手中拂尘放在了史艳文手中。

俏如来与史仗义走进大堂,各带一个童子,阿大被俏如来护在手边,阿小却是自己抱住了史仗义的大腿。屋外的人都挤了进来,除了他们,还有一个稍大的修儒紧跟忆无心,站在藏镜人身后。

喜堂不小,但坐着的人无论是资历还是辈分都高于他们,脾气也不是都如燕驼龙一般平易近人,自然不敢太过放肆,然而难得大喜,也比往日激动,挤在一堆,自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史仗义看了眼不敢松手的阿小,从人堆里拔萝卜似地拔出皓月光来,将阿小丢给他,然后将皓月光踹到赤羽信之介的身后,自己却站在他们之后,将人拥挤的人都挡住了。

俏如来站在神蛊温皇之后,却是最得闲的。

史艳文余光一扫这两兄弟,心照不宣地笑笑,然后看向雪山银燕。

他已经站在史艳文面前,衣裳上的红色仿佛将他的皮肤也染红了,紧张得额上都是汗,兴许多少也有方才自混乱中抢出新娘的缘故,总之,纯然的双眼盈满激动。新娘的脸藏在红盖头下,史艳文看不见,可新娘嵌入手心的鲜红指甲,却是有些发白,她也是激动的。

“素还真,”史艳文不想给这对小儿女太多的压力,于是点头,“开始吧。”

那就开始。

喧嚣渐止,满室生香。

素还真沉声道:“献香!”

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

斗升五谷,秤结良缘,以香燃尽污垢。

寅筮吉辰行合卺之礼。

“一拜天地!”

拜天地者,拜天地万物,愿天地护佑,护佑此夫妻二人,琴瑟恒久,五尽其昌。

“二拜高堂!”

拜高堂者,拜宗族亲庙,愿宗亲护佑,护佑此夫妻二人,偕老相守,关雎不已。

“夫妻交拜!”

拜夫妻者,拜俊秀丰颜,愿此心如彼心,绮缘本是三生订,佳耦全凭一线牵。

……

谁家年少看新娘,戏语谀词闹一房。恼煞总来捉人臂,教将香盒捧梹榔。

喧闹经久不散,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忆无心捧着大红喜盒来到后院,迎头碰上的就是樱吹雪,她笑了笑,从盒中胡乱抓了一把给她,笑道:“前辈,这是三嫂孝敬给您的喜糖!”

樱吹雪愣了愣,失笑收下。

忆无心继续走,碰见了燕驼龙,又抓一把,道:“燕驼龙叔叔,这是三嫂孝敬给您的喜糖!”

燕驼龙乐呵呵收了,她又往里走,见着人就抓一把道:“这是三嫂孝敬给您的喜糖!”

像一只游走花间的蝴蝶,灵巧得很。

最后,她绕到了神蛊温皇跟前,连着盒子一并递了过去,皱眉问:“温皇前辈,你看见爹亲了吗?”

神蛊温皇看着一盒喜糖,也不由得笑了笑,羽扇一指史艳文房间旁的夹道,道:“可往此路行。”

忆无心眉间一松,点点头道谢:“无心知道了,多谢前辈!”

夹道很窄,忆无心身材娇小尚能过去,藏镜人一身铠甲,不知是怎么过去的,反正堵在了夹道尽头。

忆无心只好用手指戳他的背:“爹亲,三哥三嫂想给你敬酒,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藏镜人让开点路,让忆无心看清前面的情景。

繁花过后,倾斜的桃树下,有两人并肩而立,史艳文嘴角噙笑,素还真以笑还之,赤鸾在桃树上扑腾着翅膀,尾翼上的火光如花盛开。

像一幅静止的画。

忆无心下意识放低声音:“爹亲,他们在干什么?”

藏镜人竟然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你看他们的手。”

“手?”

忆无心微微眯了眼,也许距离太远了,他看不到他们的手,她擦了擦双眼,又仔细看,还是没看到他们的手。

她惊了一下,又看向他们的脸,竟而隐隐约约能看见被连部挡住的桃树枝!

“爹亲!”怎么是在这个时候?忆无心想起外面热闹非凡的场景,又想起这里的诡异,心里蓦然慌乱起来,“他们……”

“不必慌乱,”藏镜人摸摸忆无心的头发,安抚道,“他们的时间也许要到了,不过……总会再见的。”

“可是,三哥三婶他们……”

“史艳文知道分寸。”

他知道,该怎么道别。

史艳文回头,藏镜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天际,他闭了闭眼,靠着素还真的肩膀,深深叹息:“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素还真道,“时间过得太快了。”

“其实这样也好,”史艳文看着自己几近虚幻的手,“正是这样的日子,分别才不显得那么痛苦……至少,安慰他们的人,不少。”

素还真默了默,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放进了史艳文的手中。

史艳文怔了怔,问:“这就是你司礼前暂离的原因?”

“说好了要给你的东西,怎能忘记?”

那是把扇子,扁舟逐流、荷底莲影,栩栩如生,史艳文笑了笑,握紧了它,也握紧了他。

——为何要画这个?

——一个月后,你就知道了。

“走吧,我们去告别。”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