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半的街道上行人匆匆,白昼如同疾病交缠的临终少女渐渐隐退,天空阴沉沉,暮色无声地将万物包裹其中。陈树提着书包回到家,看到隔壁王叔光着膀子神色慌张地从自己家里跑出来。

“呵呵,小树,你回来了啊,你妈妈正在等你吃饭呢。”

“知道了,王叔。”

陈树目送王叔走进对面楼房大门,平静的眼神深处是汹涌的黑色浓浆。他三步并做两步走进屋,果真看到许美静系着围裙朝餐桌上摆放筷子。

“小树回来了啊,快去洗手吃饭。”许美静抬起头,却发现自家儿子鼻青脸肿,衣服上也满是泥土,她吃惊地问,“今天又和人打架了?一天天的不好好学习整天在学校惹事。”

陈树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从厨房洗过手出来之后,他看着餐桌上摆放整齐的三副碗筷问:“妈妈,今天家里来客人了么?”

“什么客人,不过就是刚才你王叔来串门,我想留他吃个晚饭。”许美静说到王叔的时候,脸上出现一抹少女的娇羞。她利索地取下围巾,将水煮肉片端到陈树面前。

“来,多吃肉长个儿。”

“恩。”

陈树低着头吃饭,眼睛不时瞟过许美静暗黄肌瘦的面颊。

其实她也不过三十出头岁的年纪,却整天干着辛苦的工作,从陈树出生没多久就独自挑起家庭重担。没有化妆品,没有时尚的衣服,甚至一日三餐没有像样的饭菜。

如果许美静真的和隔壁王叔之间产生了感情,陈树一定不会恨她。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更何况是自己的亲人,是自己最在乎和疼爱的人。

“妈妈,这是告家长书,老师让我们拿回来叫家长签字。”陈树从椅背后的书包里取出一张纸递到许美静面前。

许美静夹了一筷子肉片到陈树碗里,假装没有看到手边的告家长书:“小树来,多吃点肉,妈妈特地给你买的。”

陈树生气地将筷子摔到碗上,眨着雾蒙蒙的眼睛对许美静说:“后天要开家长会,老师要求每位家长都必须参加。妈妈,三年了,你一次都没有去过学校,你还知道我在哪里上学么?!”

“妈妈这不是因为太忙没时间么。”许美静放下筷子,紧张地搓着衣服下摆说,“以前没去你们老师也没说什么,这次你继续编个理由,你们老师应该会理解的。”

陈树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站起身将桌子上的盘子一并推翻在地,冲着许美静大声吼道:“三年,六次家长会,我骗老师说你出差,说你身体不舒服,说你公司要加班,难道这次我要骗老师说你其实已经……”

许美静呆呆地看着摔得稀巴烂的盘子,蹲下身慌乱地捡着碎片,嘴里喃喃自语:“不是,不是你想得那样小树,你怎么可以这样跟妈妈说话呢,不是的……”

陈树吸了吸鼻子,抬起校服袖子将鼻涕擦干净,随后继续冲着许美静吼道:“你知道学校里的人都怎么说我吗?他们一个个都说我是没人要的小杀币!你说我在学校打架闹事,还不是因为我没人保护都觉得我好欺负!”

许美静慌乱之中被盘子碎片割破手指,鲜血滴落到地上。她流着泪抬起头,满脸愧疚地看着陈树说:“小树,你还太小,很多事你没有经历过就无法体会。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给你道歉好不好?”

陈树无声地流着眼泪,粗糙的袖子重重摩擦过面颊的时候带起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看着蹲在地上手足无措的许美静,心里难受地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同时啃噬。

其实他心里并不是真的恨许美静,或者说进家门的时候还是恨的,拒绝在告家长书上签字的时候也还是恨的,但看到她流泪的那一刻起,陈树就不恨她了。真的,一点都恨不起来了。

他身上流淌的血液有一半是许美静给的,所以看到她流泪,陈树就感觉有人拿着粗粗的针管在抽他的血液。但他不懂如何开口向许美静道歉,也许语文书上的好词好句教得还不够多。

许美静站起身,抹干眼泪,努力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对陈树说:“小树你刚才一定没吃饱吧,妈妈给你去做碗面,加个鸡蛋要不要?”

“妈妈,我不饿,我先回房间做作业了。”陈树拿起书包就往房间走。

许美静愣了一下,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说:“好的,那你别写太晚,早点睡觉。”

陈树低低地应了一声便走进房间将门反锁,那声哽在喉咙里上蹿下跳呼之欲出的道歉,终究是被咽回了肚子里。

他将书包丢到桌上便跳上床,打开手机登录王者游戏,发现“一剑天涯”已经同意了他的好友请求。但是浪叔并不在线,也许这个时候他正用小号在虎牙进行游戏直播。

和许美静吵过一架之后,陈树没有心思打游戏,他关机之后一头钻进被子,关了灯的漆黑夜里,他清晰地听到从房门外传来的许美静伤心的哭泣声。

许美静没有在家长会上签字,第二天醒来陈树也没有再找到放在餐桌上的告家长书,他带着失落的心情走进教室,看到很多同学举着告家长书大肆讨论。

“牛逼吧,我爸爸说他签的这是艺术字体,就是在QQ字体页面那里只有尊贵的超级会员才能使用的汉仪咩咩体!”

“辣鸡,老师不是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吗,签字这种小事,我都是模仿我妈的字自己签的!”

“赵彤同学,为什么你姓赵但是你爸姓李,难道你真的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小孩吗?!”

陈树紧握着拳头在座位上坐下,慢慢地将书本从书包里取出,一本本放到桌面上。同桌李菲儿递过来一颗喔喔奶糖,陈树感激地接过来,扔进铅笔盒。

郑辉大笑着走到陈树面前,一把将陈树放在桌子左上角叠得整齐的课本拎起,在空中“哗啦啦”甩两下之后扔到地上。他大惊小怪地看着陈树叫道:“陈树,你的告家长书该不会又在半路上被贴小广告的抢去糊墙了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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