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朔礼节十分繁琐,而且在每次贺朔之后,照例该由品级最高的文官对百官加以勉励和训斥,上次贺朔时,杨嗣昌便是对湖广勋阳的官员颇多温言勉励,鼓励大家竭诚效力,剿灭流贼,为皇上解忧除惑。
今日他心绪太坏,也担心登州镇的战况不利的消息随时传来,一旦有警,襄阳城的局面可能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已经下令总兵张国安部率兵入城,每个城门安排一个副将把守,严加防备,樊城方向也是下令提升戒备等级,以防出事。
虽然做了这些准备,但襄樊两城加上城外驻军不足两万,贼军连败官兵,人数在五六万人以上,一路裹挟而来的话,襄樊两城将会面临严峻的局面。
以杨嗣昌现在的声望,能不能使上下一心,誓死守城也是难说的很。
因为怀着这种心事,在贺朔之后,杨嗣昌几乎不发一语,率领众官赶到宫门之前,各自投入手本,由王府总管统一收了,往里面递进去。[
未过多时,仍然是这个总管出来,也不看杨嗣昌,在门前便是高声道:“殿下说,寡人生日不算什么,但望杨先生能早日督促官兵平贼,或是使贼氛稍稍敛迹,使得寡人不一夕数惊不能安枕,这样就算是替寡人贺过寿了!”
说罢,头也不抬,直接便是返回内宫去了。
这样的态度,明显也是襄王交待过的,现在亲藩无权,除了银子和土地有一些之外,平日里有什么事都要仰赖地方官员帮忙,如果是地方官员强势,亲藩也会吃亏,当年万历年间,张居正这样的首辅就压的不少亲王抬不起头来,不是有万不得已的原因,或是过于愤怒,今日襄王和他的王府总管,必定不会如此声色俱厉。
杨嗣昌感觉自己象是被砸了一个闷棍,一时间有点头晕脑胀,如果不是一个幕僚暗中扶了他一把,恐怕就要栽倒在地上了。
“他竟敢待我如此无礼!”
在心中,杨嗣昌的怒火熊熊燃烧,但又很快颓然熄灭。
今上对亲藩说不上多好,但也说不上多坏,最少很明显的,去年和今年闹的沸沸扬扬的助饷捐输一事,皇上对勋臣,外戚,太监,官员,都有助捐的想法,但对那些每一家身家都在几百万甚至千万两白银以上的亲郡王,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助捐的想法。
如果皇上真能痛下决心,叫亲郡王也助饷,恐怕此事还真有点眉目,毕竟这天下是姓朱,亲藩这二百多年来享尽了荣华富贵,地方百姓和士绅都是怨气极重,如果掏出一部份银子和粮食来,对亲藩自身而言,也是极佳的改变形象的机会。
可惜,皇帝对真正的本家还是回护的,提也不提,更不会有人敢提此事,所以助饷一事,从开头到结束就始终是一场闹剧而已。
现在襄王公开给杨嗣昌难堪,就算杨嗣昌有天大不满,难道他还能跟皇帝状告一个亲王?
襄王只要不涉及到造反谋逆,根本就是动不得的!
杨嗣昌胸口有一股恶气,却也只能生生咽下!
这一刻,他心中无比后悔,也是觉得无比怨毒……张守仁,一切都是坏在此人身上,如果有可能,非要将他置之于死地不可!
他也是后悔,若是听了张若麒的话,不信任这个无操守的武夫,不为利诱,又怎么会有眼前之事?
思想起来,自是将复社的吴昌时也恨之入骨了!
杨嗣昌一时呆楞住了,在一边的湖广勋阳的官员们却是有看热闹看笑话的感觉。
这个督师辅臣,自以为是阁老,是天子近臣,手握重权,志得意满的样子令人见之生厌,而其确实手握生杀大权,方孔昭这样老资格的东林党人出身的巡抚他也是弹劾了,皇帝已经复命,随时可能派锦衣旗校过来抓人……可是现在,他却是叫亲藩当众折辱!
就在众心痛快之时,却是有数骑急驰而来!
有人色变道:“这是督师衙门的中军旗牌官带人赶了过来!”[
杨嗣昌的中军旗牌生的高大英俊,是一个十分显眼的军人,身上是一身漂亮的山文甲,背后是一袭紫色绣小科花的披风,平时在白虎节堂之外捧剑侍立,一脸的骄矜之色,十分惹眼。
此时这个挂副将官衔的中军一脸惶急,急驰而至,到杨嗣昌跟前便是滚落下马,单腿跪地,禀报道:“阁部,登州镇有紧急塘报,刚刚过了樊城水桥,穿城而过,往衙门那边去了。”
杨嗣昌身形一晃,眼神也是变的十分凶狠狞厉,他恶狠狠的看了这个中军一眼。
对方吓了一跳,也是十分委屈的道:“登州镇来了十余旗,大张旗鼓,现在樊城一带已经举城皆知……”
“好了,我知道了!”
杨嗣昌不容他再说,转身急行,已经顾不得什么礼节。在场官员,听到消息后全部面色大变,有胆小的,已经浑身战抖起来。
消息若真的不利,城中什么样的情形,简直是不问就可知。
杨嗣昌正是有此担心,所以下令就算前方有紧急军报送来,一定要隐藏消息,不准随意透露。谁料这个中军居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出来,自是令他十分愤怒。
而登州镇就更加该死了!
送塘报来,居然还大张旗鼓,杨嗣昌已经在樊城方向安排不少人手,现在送来的消息想必就是樊城那边送过来的,打了败仗,还敢这么嚣张……
“什么声音?”
“似乎是什么人在吵闹啊?”
“情形不对,贼兵进城了么?”
杨嗣昌弯腰往轿子里头钻的时候,樊城到襄阳的南门一带已经是人声鼎沸,嘈杂的声响从城门处一直传了过来,声响之大,在这王府宫禁都能听的十分清楚。
众人惊疑不定,王府长史也是派人出来询问,问是城中出了何事,但此时众官哪里说的清,便是杨嗣昌也是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捷报,捷报,大捷啊!”
“阁部大人,是捷报!”
“禀督师辅臣大人,登州镇旗牌官至,打红旗入城,报大捷捷报!”
一声声呼喊声从远处传了过来,一直向着王府这边过来,王府有自己的紫禁城,虽然低矮,但亦是与外城隔绝,此时声声捷报,再配上城中百姓越来越响亮的欢呼声,一直安静寂寥的宫城之中,竟是突然如闹市一般的吵闹。
“大捷……大捷?”
杨嗣昌站在自己的绿呢大轿之前,手扶着轿杠,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力气,整个人都有要晕倒过去的感觉。
这一喜一悲,委实是来的太过激烈,叫他有点儿承受不住了。[
“阁部小心!”
“督师大人小心。”
幕僚们簇拥过来,将杨嗣昌团团围住,有两双手扶住了他,使杨嗣昌重新站稳,更有人帮他整理了官袍带饰,使得他重新焕发了一品文官的神采和威严。
等奏捷的声响更近些时,可以看到先是督师衙门的亲军骑兵,再就是樊城守军,甚至还有杨嗣昌的家丁苍头,此时也跟着骑马赶来,自是要讨一个彩头,讨主人的欢心。
而一直到最后时,身着漆红铁甲,头顶六瓣铁盔,一手持红旗,一手按腰刀的登州镇骑兵才策马缓步骑来。
一共是十余骑,个个都是如此打扮,十分精强,脸上也是隐藏不住的骄傲神色。
在他们身边身后,是数不清的人头,大约是从樊城到襄阳的百姓,只要是沿途所见所听的,大约都是赶了过来,整个襄王宫城之外,一眼看去就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根本看不清楚有多少人。
“着令襄阳府衙并县衙立刻派出马快壮三班衙役,地方里甲亦得上街,弹压地面,不要出事,好好的喜事,不能搞砸了。”
当着杨嗣昌的面,宋一鹤精神抖擞,大声吩咐着。
他的幕僚自是立刻按巡抚大人的吩咐去办事,一个个跑的飞快,看着是四五十岁的老夫子了,却是提着衣襟下摆,一摇一晃的没多会就跑的老远。
“下官给督师大人贺喜!”
宋一鹤吩咐之后,立刻撩起衣袍下摆,也不嫌地冷,就在杨嗣昌面前跪下,大声恭贺:“登州镇告捷,前方必有大胜,阁部大人替皇上亲临湖广视师,旬月时间,便有大捷奏上,皇上一定十分欣喜,督师大人也必会被重赏,下官提前替督师大人贺喜了!”
这宋一鹤年四十余,背景似乎是浙党或是齐党,杨嗣昌也记不得那么许多,但为官还算精明强干,这几天杨嗣昌不甚得意,宋一鹤也是保持距离,现在捷报一送来,态度就立刻大为转变。
这是官场常态,杨嗣昌也不好和下面的人计较,微微颔首点头,对宋一鹤道:“宋大人请起,本阁部生受了……捷报究竟如何,还不大清楚呢……”
宋一鹤微笑道:“要紧的是真捷报,只要是真……”
有些话不必多说了,今日奏捷,襄阳全城尽知,声势极大,登州镇弄出这么大的风声出来,想必斩获不少,最少是肯定打退了贼寇的进击。
能有几百或过千斩首,就算是交待的过去的胜利,杨嗣昌在襄阳的尴尬局面,也就能扭转过来了。
想到这里,杨嗣昌精神一振,脸上神色就越发威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