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凝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里除了卫朔,一个栖霞的人都没有,反而是你日日在这里,谁见了都会觉得奇怪的。”
霍仲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不问问是谁吗?”
顾婉凝抽出一枝花来用剪刀去剪那花枝,头也不抬地说道:“是虞夫人吗?”
霍仲祺望着她,眼中的神色格外复杂,“是龚次长。”
顾婉凝手中不停,重又把剪短了的花枝插回瓶里,轻轻“哦”了一声。
霍仲祺见状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婉凝?”
顾婉凝转脸看着他,微薄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照出半身明明暗暗带着凉意的光斑,“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霍不敢提霍庭萱的事,踌躇了几次,才开口:“大概是……龚次长觉得四哥太在意你了。”他说着,忽然觉得心里堵得厉害,“你要是难过,就骂我好了,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
他语气里有气恼又有恳求,顾婉凝却垂下眼睛,低低说:“孩子,不会回来了……他们应该早一点动手的,不应该等我有了孩子。”
霍仲祺听了她这一句,脸色一变,“你怎么这么想?”
顾婉凝斜斜倚靠在枕头上,轻声道:“我不想回栖霞了。”
霍仲祺目光一颤,“好。”
虞浩霆到淞港的第二天,前晚的事才有了确切的来龙去脉,却是两艘外国兵舰的舰长在酒会上喝多了酒,打起赌来,赌即便是闯了淞港基地,中国驻军也绝不敢为难他们的舰只,结果惹出了这一场大事。虞浩霆绷着脸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低低咒骂了一句:“浑蛋!”就因为这么两个酒后犯浑的玩意儿,把他耽搁在这里。然而追根究底,却仍是国家积弱,山河破碎,难御外侮,实是军人之耻,为政者之耻。
郭茂兰知道他现在心情坏到极点,只能想办法绕着圈子来淡一淡他的怒气,“四少,后天在德懋饭店的晚宴,您要不要去应酬一下?”
虞浩霆闻言横了他一眼,“不去!”
“四少,后天的事是华亭方面特意为您还有庞副院长接风的……”
虞浩霆目光冰寒,冷冷一笑,“他们叫我不痛快,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邵朗逸料理完北地的军务回到江宁,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了。
顾婉凝从慈济医院出来,被霍仲祺安排到了霍家在江宁近郊的悦庐别墅。邵朗逸一来,便有丫头上去通报,他却没有急着上去,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等身上的寒意散尽了,才慢慢上楼。
他进来的时候,顾婉凝正站在唱机边上,一张一张翻着唱片,房间里暖意很足,但她的脸色仍然是一片寒白,消瘦的面庞上一双翦水明眸愈发深澈,黑发如瀑,弱不胜衣。邵朗逸进来她也并未抬头,仍是翻着手里的唱片。
“你几时回来的?我怎么没听说。”霍仲祺一见邵朗逸便微微一笑。
邵朗逸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刚到。”
霍仲祺笑道:“你是怕一回家,新娘子就不让你出门了吗?”
邵朗逸也不答话,将手里一个扎着金蓝缎带的银白色盒子搁在顾婉凝手边,自己转身坐到了霍仲祺身旁的沙发上。
顾婉凝看了一眼那盒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虽然也不过短短一瞬,已叫霍仲祺有些惊讶,这些天他总是陪在顾婉凝身边,她整日一味沉静,少言寡语,怎么今日还不知道邵朗逸拿来的是什么东西,神色就先是一亮?他刚要问邵朗逸,却见顾婉凝已经动手拆了那礼盒的包装,原来是盒极精巧的巧克力。
顾婉凝打开来吃了一颗,便拿过盒子递到霍仲祺和邵朗逸面前,“小时候父亲不许我多吃这个,只有我生病了,父亲才带我去Debauve gallais的商店,任我选一盒。有一阵子,我就总盼着生病。”说着,对邵朗逸道,“谢谢你。”
邵朗逸也从盒子里捡了一颗出来,笑容和煦,“不客气。”
霍仲祺听了粲然一笑,“那你小时候一定没少装病。”
顾婉凝抿了抿唇,“我可没有那么无赖。”
“你现在想要什么,都不用盼着生病了,只要你开口。”邵朗逸笑道,“你好好想想,写个单子给我?”
顾婉凝双手抱着巧克力盒子倚在沙发里,“我怎么好麻烦邵公子?”
“我给浩霆就是了,这样的麻烦他求之不得。”邵朗逸望着顾婉凝,眼里微微含了笑意,“你不知道他为了你的事,发作了多少人。龚煦初和江夙生不说,连钟庆林、晁光那些求情的也都吃了他的瓜落儿。他这样不管不顾,倒真是头一遭。”
顾婉凝静静听着,正剥巧克力的手却停了,“要真是这样,你送来的东西我也不敢吃了。恐怕邵公子头一个就容不得我。”邵朗逸一愣,却见顾婉凝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屑地看着他,“这些事难道不是你们商量好的吗?”
她此言一出,邵朗逸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发苦,“浩霆告诉你了?”
霍仲祺听得一头雾水,诧异道:“什么事?”
顾婉凝摇摇头,“他不用告诉我。他做事情从来都是这样的。”
邵朗逸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他这么处置确实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
她声音虽轻,面上却终于浮出了一层凄然的神色,“我只是佩服他。坏到这个地步的一件事,也能让虞四少派上用场。”
霍仲祺隐隐有些明白过来,连忙道:“婉凝,你不知道四哥有多在意你。那天他一听说……”
然而,他刚一开口便被顾婉凝截断了:“我累了。”她说着,也不再和邵朗逸打招呼,便起身进了卧室,“咔嗒”一声锁上了门。
邵朗逸默然许久,有些无奈地对霍仲祺说:“是我自作聪明了。她倒真是浩霆的知己。”
霍仲祺却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是的,四哥的心意,你们都不知道。”邵朗逸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霍仲祺已换了笑容,“对了,你怎么知道她喜欢这个牌子的巧克力?”
邵朗逸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着女孩子看见礼物总是开心的,她小时候在法国住过,大约会喜欢。”他说罢,朝着卧室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她总这样闹脾气吗?”
霍仲祺苦笑道:“我倒是想叫她发发脾气,从出事到现在,她一次都没哭过。”
邵朗逸思忖了一下,道:“婉凝有没有什么要好的女朋友?她一个女孩子,有些事未必愿意跟你说。”
晚上虞浩霆打电话过来,听霍仲祺一五一十说了白天的事,默然许久,才道:“你问问她,愿不愿意听我的电话?”过了一会儿,霍仲祺回来,踌躇着说:“四哥,婉凝她睡着了……我没有叫她。”
虞浩霆一听便知道是顾婉凝不肯听他的电话,“好,让她睡吧。”
她是恨他吗?
她是该恨他,那天晚上,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连他自己都恨不得杀了自己。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应该守在她身边的,可是他却在这里。
她是该恨他,坏到这个地步的一件事,也能叫他派上用场。
她问过他:“你是为了哪个缘故多一点?”他当时不知道怎么答,如今还是不知道怎么答,这样的事他做起来几乎只是本能,可若是这件事会伤到她一分一毫,他都不会去做,她那样的心如琉璃,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肩上的齿痕已经淡了,他心里竟掠过一丝惋惜,真应该叫她多用点力气的。
第二天下午,欧阳怡就被请到了悦庐,她一走进来,先瞧见了紧绷着身子坐在客厅里的卫朔。卫朔见她进来,便利落地站了起来,欧阳怡心头一跳,面上却仍是温柔婉约的神情,一边往楼梯处走,一边落落大方地对卫朔浅浅一笑,“你好。”
卫朔并不答话,只是冲她点了下头,欧阳怡想了一想,问道:“四少也在吗?”卫朔不防欧阳怡竟然又跟他说话,连忙摇了摇头。
欧阳怡看了看他,低着头咬唇一笑,快步上楼去了。
欧阳怡一见顾婉凝便吓了一跳,之前霍仲祺在电话里只是说她病了,却没想到竟憔悴到这个地步,“婉凝,你怎么了?”
顾婉凝盖着一条薄毯倚在床上,看见她进来,绽出一个疲倦的笑容,“你来了。”
霍仲祺起身让了让欧阳怡,“你们聊,我去叫他们准备些茶点。欧阳小姐要喝点什么?”欧阳怡哪里还顾得上茶点,抢过去握住顾婉凝的手,“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霍仲祺心里一叹,带上门走了出去。
顾婉凝的下巴轻轻抵在欧阳怡肩上,喃喃道:“欧阳,我的孩子没有了。”
“你?”
欧阳怡的身子一震,抱住了她的肩膀,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顾婉凝继续喃喃说着:“他们真是没用,为什么要等我有了孩子才动手呢?”
欧阳怡又是难过又是惊骇,一张温润的面孔变得雪白,“婉凝你说什么?他们是谁?”
“虞浩霆的人。”
欧阳怡惊道:“为什么?”
顾婉凝漠然一笑,“他们不想让我和他在一起,打算造个车祸,却没有撞到我。”
欧阳怡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你是说,他们想……想杀了你?”
“这样最一了百了。”顾婉凝静静地说,“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和他有孩子,我发觉自己有了孩子的时候,就总在想,是不是应该不要他?”
欧阳怡轻轻抚着她的背,默然听着她的话。“可是等他真的没有了,我才觉得其实我是想要他的。你说,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不想要他,所以也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欧阳,他在我身体里面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对他,总想着是不是应该想什么法子不要他……结果,他就真的没有了。
我不应该和他在一起的,我明明知道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不是他们杀了我的孩子,是我自己杀了这个孩子……”
欧阳怡肩头的衣裳已经湿了,她听着婉凝的话,只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忽然虚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