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错的时间遇见他(1/1)

我想在“动心”升级成疯狂的爱情之前,扼杀并埋葬它。

过了六七年,我又被扇了一巴掌,又住进了医院,这充分说明,历史是可以重复的。

灯光下,林大人坐在病房的一角看报纸,林思聪头枕在林大人的膝盖上。两人看着一份报纸,林大人看财经版,林思聪看娱乐版。白色的灯光洒了满满一屋,将林大人棱角分明的面容揉平了不少,在窗外夜色的映衬下,显得柔和又从容。丘比特大概是个调皮的少年,八年前他一走神,忘了帮我把爱神之箭射向彼时单身的他,没能让我见着这样的蓝颜如玉,青春懵懂地动一动芳心。等丘比特长到了叛逆期,才让我这颗年迈孤寂的心中意了八年后的他,还是一副红颜祸水的模样。可惜这样的中意因为他的一纸婚姻变得丑陋又卑微,我注定是要走向暗无天日,独自发酵直到酿出酒香也无人问津的不归路。

没有在对的时间遇上他,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外面过道里传来张靓颖《这该死的爱》的手机铃声,听这歇斯底里的音调,此曲大概又是描述爱得死去活来,随时准备殉情的一首歌,真是警醒得很。我想在“动心”升级成疯狂的爱情之前,扼杀并埋葬它,让它该死到底。

林大人忽然抬头看我,漆黑的眼睛还有不确定的味道。刚好我也盯着他出神,我们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没有移开,好像在酒吧里玩比赛谁能盯对方眼神更久的无聊游戏。林大人的眼神深邃清澈,如玄色的绸缎,在这暖色中妖艳地展开,既单纯又性感,既像吹着口哨的无邪少年,又像拉着大提琴的深沉男人,我负隅顽抗了会儿,终究缴械投降,将目光顺势掠过林大人,投向他身后厚厚的夜幕。

林大人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凳子上。

我因为刚才瞪眼比赛败下阵来,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来掩饰这样的尴尬,我看着盐水瓶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林大人的声音很平和:“妖子,是脑瘤。”

我本来还在假装自己一副很傻很天真的表情,但后半句话虽然只有寥寥几字,却说得惊天地泣鬼神,足够让我错愕地转过头看着林大人:“什么?”

林大人重复了一句:“CT扫出来,你有脑瘤。”

就跟电视图像突然失去信号一样只剩满屏的雪花点和刺耳的杂音,我脑子一片空白。空白好久之后,才意识到现在脑子能空白这么久,果然是有脑瘤的征兆了。

我悲从中来,想到自己曾认定会有一个又帅气又多金又腹黑又深情的完美男人拯救我这大龄女青年,可是我替好友打架,好友的男朋友却没有因此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好不容易遇到喜欢的人,他的儿子都已经七岁了;我患上了脑瘤,死之前不曾有个“欧巴”背着我漫步海滩看夕阳。别说一起去看流星雨,活了二十七年,连颗流星也没见过,倒是曾有过半夜误将楼上扔下未完全熄灭的烟头当作流星许愿的经历。

事实证明,言情作品看多了,脑子容易出现以上这些精神问题,现实中,我的一生没有爱情片,更没有偶像剧,连湖南卫视山寨偶像剧的命都没有,最后只能是一出毫无情节波折、生命因脑瘤画上句号的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纪录片。

纪录片超现实的风格体现在宣布这个脑瘤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女主角暗恋的老板大人。这部纪录片虽然没有狗血的言情成分,但是有这样的反转剧情作为点睛之笔和令人哗然的结局,不失为一部优秀的影视作品。现在所有东西要讲究个创新,各个电影节上电影放映滥了,纪录片终于开始广受青睐和好评。我想我要是在弥留之际将我的一生拍成一部纪录片,因这个结局,在什么多伦多电影节上大放异彩也说不定。现在英镑也值钱,我把这笔奖金给我那老来得子最终却逃不开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惨命运的双亲,算是尽了孝。

我觉得在有生之年尚有这么一件有抱负有理想有意义的事情待我去做,死就升华成了重于泰山的大义,于是我很是镇定地问林大人:“林子松,你坦白告诉我,我这是不是晚期?”

林大人很是失望地说:“你没有什么想交代的?”

我诚实地道:“这得取决于我活多久,够不够我做那件有意义的事情。”

林大人又有些欣喜地说:“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我又诚实地道:“赚钱。”

林大人的表情大多数时候是面瘫的,很少大笑,很少恼怒,从来不说脏字,连口头禅也没有,以上林大人失望和欣喜这些丰富的表情,只是从他的微微皱眉和舒眉中推断出来。但是林大人在听到我这句“赚钱”之后,终于有了些寻常人该有且大家轻易就能看出来,还不用费脑解读的面目。他一脸嫌恶地说:“你脑子里长的不是瘤,是狗头金啊狗头金。”

我挥舞着没有挂盐水的手,生气地说:“死之前还不给我爸妈攒点儿钱啊。又不是你得了瘤,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林大人看到我的反应后,静如死水地跟我说:“脑瘤的事情骗你的,有瘤也被你这底气压死了。”

我盯着林大人三十秒,在这三十秒内我想了扎针投毒剥皮抽筋剔肉去骨等无数种杀人的方法,最后我忍无可忍,气吞山河地朝着过道喊:“护士,我盐水瓶里没水啦——”

林思聪捂着耳朵跑过来,爬上床,踮着脚按了按我床架边上的铃,又乖乖地爬下床,跟我说:“妖子阿姨,晚上我陪你好不好?”

我的气总算顺了一些。我实在是没想到一个三十三岁的成年人还有精力跟病床上的人开这么大的玩笑,真不怕被雷劈。还好小家伙足够成熟,没有像他父亲一样幼稚。

林思聪大概还有些愧疚之意,我向他表示感谢的时候他还有些扭捏:“妖子阿姨,以后等我长大了,我就保护你,肯定不会再让别人打你了。”

我感动地说:“你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再大个十来岁,等你初步具有民事责任和行事能力的时候,就可以以身相许报恩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纯粹是以开玩笑的心情说而已。但是说完之后他们两个集体抖了抖,林思聪的眼神里又露出了刚才鄙视他爸的眼神,还夹杂了一丝绝望。

本来这是可以指责林大人的大好机会,却因我一句猥琐的话,将这个大好机会白白废掉,现在这个冷场的局面,让我不得不再找一个话题继续:“既然都动手了,为什么轻易放过那个人渣?”

林大人说:“刚才只有两种解决办法。一种是不还手,然后报警。警方解决办法是私下协调解决,要求对方赔付你医药费;第二种解决办法是你还手,然后对方报警,警方裁定办法仍是私下协调解决。当然协调之前,你也可以走法律渠道慢慢解决,但没几个月下不来结果。我替你想了想,还是先一拳打回来比较划算。”

我觉得他说得很是专业,又鉴于最后一句总结得很符合我的逻辑,所以赞许钦佩地看着他,想着我们如此心有灵犀,不做情人实在可惜。

没想到我这想法还未开成一个花骨朵,林大人给自己倒了杯水,接着说:“医生说没大碍,等挂完这盐水,我们就出院吧。”

记得当初我和简尔在医院的时候,王轩逸一脸紧张,看到我们的伤势后,坚定且无理地延长了住院时间。要不是那个中医院是一个人民机构,而收购一个人民机构花费的时间差不多可以重新建一个私人医院,也许他当时就会跟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很狗血地来一句:本少爷将这个医院买下来了。因为我现在相信,按照中天集团贵公子的实力,这确实是随便一挥手的事情。

看到如此淡定的林大人,我很不甘心地争取道:“你难道不让我多住几天观察观察吗?让医生多开几盒脑X金也行啊。”

林大人继续淡定地说:“吃了脑X金,脑残得更厉害。”

盐水挂到深夜一点,我脸上的肿消了个大概,估计再休息一天,就可以照旧上班了。对于这个结果,我非常扼腕叹息。住院吊盐水这种事最好发生在周一,然后顺便让医生开一个三到四天的病假条,这样恢复上班后再上一两天班又是双休日了。可惜事实却是,住院发生在周末,而且还在老板的眼皮子底下,让医生发慈悲开病假条的机会等于零。这场斗殴发生得也忒不懂事了。

回家的路上,林思聪已经睡着了。林大人将他横放在后座上,并让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我想了想,小孩子放在后座上不太安全,又将林思聪抱在怀里,钻进副驾驶的位置。小孩沉是沉了些,但总放心些。我有了些困意,但是想到生平第一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而平时这个位置也许是林夫人的专座,而抱着林思聪的也应该是林夫人,有些鸠占鹊巢的讽刺,心里又清醒了些。

林大人关好车门,看了看我,欠过身来将我的安全带扣上。他的头从我眼下钻过,鼻子尖闻到若有若无的古龙香水,这不禁让我回忆起宾馆的那个晚上,依稀记得也是这个味道,两人的距离也是如此贴近。然而此刻即便没有怀里的林思聪,我也不敢伸手抱住怀里的他,他更无心抱住同侧的我。本来我想感叹一下时过境迁,后来又想到当初的林大人也是无心抱我,人家一成不变地站在原地,只是因为我的心乱了,就像唯心主义说的那样,风吹旗摇的时候,不是风动,不是旗动,而是心动了。

林大人边扣安全带边说:“其实你刚才可以直接坐在后座上,这么折腾着抱出来,又钻到前面,你也不嫌累。”

我一下子愣住了。莫非我真是被撞得脑残了?怎么就非要坐到前面来呢?还是说我潜意识里对副驾驶这个位置有着独特的想法,非要坐上一坐呢?

林大人看我不回答,笑了笑,和气地说:“要是孩子太沉了,手酸了麻了受不住就说一声,我也开快些。”

安全带插入卡槽后发出“嗒”的一声,林大人又正襟危坐专心地看着后视镜倒车了。

我看着玻璃窗外的夜色。因那些未曾融化的白雪,今夜特别亮堂,衬得月色也很是灿烂。北京的空气污染重,星星出现的概率和日环食差不多。即便万里无云,抬头也只能看见一片苍穹,没有了星星的碎钻光芒做点缀,让今晚如此耀眼的月亮成了一个孤独的女皇。车里放的是陈慧娴婉转优雅的《千千阙歌》,歌声淡如菊,摩挲着流年,揉搓过世事: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

都洗不清今晚我所思

因不知哪天再共你唱

林大人笑着问我:“想什么呢?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转过头来看林大人:“月亮怎么代表得了我的心?阴晴圆缺,变幻不定,我可是磐石无转移,蒲草韧如丝,即使妾有意,郎心如铁,我也是要变成太阳将郎心融化成水的人。”

林大人风驰电掣地开着车,保持高速的同时,还有时间转过身来盯着我:“没看出来你这么执着啊。”

我哈哈地干笑:“我就是这么随便一说。我也得找着个郎心让我来融化是吧?”

我确实是随便一说,我其实很想让自己和月亮一样多变,这样喜欢上一个有妇之夫也许就不会有太多的困扰。

林大人干净的手指在方向盘上习惯性地敲着鼓点,听了我的话顿了顿,不作声地将车拐了弯,驶进了我的小区。

这医院离我家也太近了……

我出了车门,礼貌性地送走林大人。转过身,却看见小区健身跑道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晃动,定睛一瞧,却是王轩逸。

王轩逸走得极慢,一点儿也不像跑步的样子,他要是再拍个双掌,就跟早晨六七点钟起床参加晨练的老太太一样。我觉得王轩逸的运动方法在年轻人中实在太过于少见,尤其是这大半夜的冷天,他穿一身白衣像游魂一样飘荡着,要不是我们全家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而我为了找出无神论的依据,阅历过无数恐怖片,否则也会被吓得健步如飞快步冲到楼里去的。

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后来想想也许人家挑这个时候散步,跟古人练功一样,选在特定的时候出来,从天地宇宙空间、日月星辰及万物之中采气养生。于是我将头一转,迅速迈进了楼道。

周日在床上浑浑噩噩度过。我想起以前看的一份报道里说,如果你觉得日子过得快,说明你是快乐的。因为人有了充实感,便会产生快乐的情绪。我想我这一天过得真是快乐,一睁眼都已经是晚上七点,真是白驹过隙,好大的缝隙啊。

起床收拾一下,寻摸着要不要吃点儿东西,林林就打来电话,听到我有气无力懒洋洋的一声“喂”,林林就劈头大骂:“你说你以前是腐女也就算了,怎么彻底沦落成宅女了?不怕发霉吗?”

我刚想问她有何贵干,她又滔滔不绝上了:“我代表月亮拯救你来了。今天姑奶奶我生日,我们到你家打麻将吧。”

我想问为什么她的生日要到我家来打麻将,而且到我家打麻将也摆脱不了我宅女的身份,哪有拯救的意思?这逻辑整理清楚后,忽然想到前一阵子她刚过了生日,我还花了小半个月工资给她买了套塑身内衣,现在信用卡里的最低还款额还有它的贡献呢,所以大声地说:“你几个生日啊?投了几回胎啊?”

林林在那边严肃地说:“今年三个生日,一个阳历,两个阴历。今年有闰十月啊。老天对我太客气了,礼物就免了,打麻将的时候送点儿财就好。寿星最大啊。”

我问:“你老公儿子呢?结了婚怎么也不老实点儿?”

林林说:“他们两个都去美帝国了。”

我继续说:“你不怕方予可在美国遇上个金发女郎,回来后把你休了?”

林林说:“所以我不是把方磊派过去做间谍了吗?”

那林林肯定是没有经验,要是方磊的表现和林思聪一样,那就是助纣为虐,白目地促成一段崭新的姻缘也说不定。我喜欢上林大人不是拜林思聪牵线搭桥吗……

不消片刻,林林和阿宝就出现在我家了。阿宝现在打扮得越来越像暴发户,今天脖子上还挂了一条金晃晃的狗链子,脸上的痘疤在灯下一晃一晃,头上还抹了硬邦邦的啫喱。我心想他要是再这样残下去,就算我三十五岁还单身,也不会一闭眼一跺脚地下嫁给他了。

我一看就两个人,立刻说:“三个人打什么麻将啊?”

林林奸诈地笑:“怎么就三个人呢?对面不就有一位现成的吗?”说完,她便扭着腰肢去按对面的门铃。我抚着脑袋头痛不已:结了婚的女人,很容易把周边单身女性的终身幸福作为她们日常生活的一大主题,将媒婆作为一份事业做得尽职敬业、不亦乐乎。可怜了我们一群单身女性,又不好说她鸡婆打击她的积极性,剪断了她居委会大妈一样的热心肠。

王轩逸很快就应了门,很快答应了林林的盛情邀请。林林笑得花枝乱颤,跟我抛了个媚眼,恨不得从身上甩出一方手绢来擦擦嘴边的口水。阿宝可能没料到三缺一请来的是一个帅得流油的人,而对比自己,除了脸上冒着油以外,连做比较的资格都没有,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但估计想到自己牌技出众,自称赌圣赌王赌仙赌鬼千王之王,情场失意赌场得意,随即释然,和王轩逸点了点头,还俗套地来了句:“兄弟我看你眼熟,是不是到我们家买过电脑啊?我怎么觉得在我们电子城里老看见你呢?”

说完这个,为了提高这句话的真实性,还煞有介事地回身问我:“妖子,你当时在我们店里的时候见过他吗?我瞅着这兄弟特亲切。”

我心想阿宝你要是知道这位兄弟可能随便一张嘴就能把我们电子城买下来,就不会表演得这么到位了。

客厅的餐桌被迅速开辟成赌桌。我的上家是王轩逸,对家是林林,下家是阿宝。林林身在曹营心在汉,一颗八卦之心蠢蠢欲动。

最后她按捺不住,付诸行动:“王轩逸是吧?”

王轩逸笑:“叫我轩逸就好。”

林林花痴地跟着笑:“好啊好啊,轩逸,一个人住啊,不带女朋友回家啊?”

王轩逸直接地说:“没有女朋友。孤家寡人一个。”

林林也不收敛收敛,哪怕装点儿同情的表情也行啊。只见她摸了一张牌,立刻就说:“听说你和我们家妖子是大学同学。真有缘分呢。大学的时候,妖子表现怎么样啊?”

王轩逸接着摸牌,波澜不惊地说:“哦,最初的时候都有传言她喜欢女孩子,传了两三年才风平浪静。”

他虽然说得波澜不惊,但说的内容太过于震撼,如一个深水炸弹,卷起了千层浪,连在牌桌上往往不自觉丧失人性的阿宝也转移了视线,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王轩逸的记性果然好,这么好的记性不去和林林、林大人一块儿读清华北大,跑我们那所破学校实在可惜了。

这个传言来得很是诡异和无厘头。在王轩逸的一记凌空球血染石狮后,我因为“射不准”言论声名大噪,备受舆论关注,但我当时显然没有预估到我的超强人气,也没有感知到我背后隐隐有那么多双探索八卦的眼神炽热地锁定着我。我想当时我要是跟随潮流,去参加个超女什么的,组一个粉丝团,姑且称之为“妖精”,去各地拉一拉票,让大家发送海量短信支持我,再开个官博,上传些光线暧昧又朦胧的浴室自拍照,我可能就是传说般的存在了。

我无知地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和简尔一块儿在食堂吃饭。吃饭的时候我跟简尔开了个玩笑,忘了为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我狂妄地喷着饭说道:“这事要是真的,我就喜欢女生,让天下帅哥与我擦肩而过,苍天作证!”说完,我还顺手拭去了一粒被我喷到简尔脸上的米饭。本着节约粮食、浪费可耻的精神,我又将这饭粒塞进了自己嘴里。

这句狂妄的话不幸被埋伏在食堂的“狗仔”捕捉到,并在各位淳朴的校友同学间传播开来,慢慢掐头去尾,成了半年来,学校论坛仅次于“射不准”言论的第二条经典。某位煽情的同学披着个“叫我小绿”的马甲,在学校论坛上写了一篇题为《豪放不羁的她勇敢宣言》的文章。我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标题党而已,没想到打开正文后,里面居然有高清晰的照片作证,照片里我正含情脉脉地托着简尔的下巴,旁边还有她辛苦恶搞上的对白:“我喜欢你……”

我想我这位马甲“扒友”果然有钱,像素这么高的手机在当时很少见,而且还会图片加工软件,很好地ps掉了那枚饭粒,加上了这么震撼人心的对白,真是既有财又有才。而看下面回帖的朋友里,有一名叫“王阿花”的,奋不顾身地跳出来揭示真相,声称事发当日,她正好在现场,见证了事件发生的全部经过,证明她的话语权不可动摇,不可颠覆。她说照片里我托着简尔的下巴,只不过是想拭去她的饭粒,然而她又指出,我将这粒饭咽到肚子里时,眼神迷离,妖艳得如同一朵牡丹。

我心想着牡丹听到她的夸奖会不会自损经脉而死。为了证明这种眼神确实迷离得很有气质,王阿花同学特地从网上找了一张林青霞穿着大红袍,一手抱着王祖贤,另一手拿着酒瓶直接向嘴里灌酒,嘴角溢出酒水的图,那是《东方不败》的高清晰截图。

简尔因暗恋着王轩逸,生怕王轩逸误会,私下还担心怎么能在谈话中假装无意地解释这个事情。因为彼时,她和王轩逸还没成为男女朋友,而她要是跑过去解释这个事情,显得突兀又不上道,所以她研究了很多本热门冷门言情小说,修改了好久的台词,才独自跑去和王轩逸邂逅去了。回来之后,他们两人就成了男女朋友。年轻人,要的就是这效率。

这之后,因为简尔需要和王轩逸一块儿吃饭,而我又不想做一个高功率的电灯泡,所以自动避开他们的吃饭时间或者吃饭地点。那天我孤身一人在第一食堂里吃饭。很多八卦之友坐我旁边,边吃饭边偷偷打量我。而我每次抬头,他们便瞬间做专心状心无旁骛地审视餐盘,并相互讨论今天菜品的味道。吃完饭后,好事者开始将我吃饭的照片上传。

没想到这个“狗仔队”布线很广,又有人将那天简尔和王轩逸在第二食堂共进午餐的照片放在一块儿做比较,充分证明简尔拒绝了我的求爱,我食不下咽、伤心欲绝。我心想他们实在是误会我了。那天我的餐盘里,清汤寡水中有一只红褐色的小强尸体漂浮着,盛菜师傅很不敬业,这么颜色分明、显而易见的小强也没发现,发现了也没有将它剔除出来,不然我那天也就跟平时一样明知食堂卫生有问题,也会眼不见心不烦地顺利吃上饭了。

我对着那具尸体,觉得粒粒再怎么辛苦,我也不想跳过尸体大快朵颐。因为当天八块钱的伙食报废,我的心情沉痛了些,表情幽怨了些,食不下咽是真,伤心欲绝倒是没有的。

因王轩逸是全校女生的梦中情人,简尔立刻被塑造为弃信忘义的劈腿狐狸精,我则成了自怨自艾、借酒消愁、亟待拯救的落魄小生。我因此事,对简尔很有愧疚之情,凡是王轩逸陪不了的时间,我都陪着她,生怕有人尤其是化学系的女生泼浓硫酸过来。

简尔钓上金龟婿后,几乎不上校内论坛,而且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本来就低,看看各类雷死人不偿命的言情小说,偶尔对着破碗里养死的几盆杂草掉几滴泪,过得倒也很恣意。可惜学校群众很不恣意。一大半的舆论主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我这样苟延残喘、被劈了腿还要陪在她身旁来作践自己的行为很是愤慨;另一小半舆论主体却觉得我现在爱得这么低贱,而这拨人深信爱越贱则越纯,便纷纷赞赏我的痴爱精神,还有个别女性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给我写了几封感人肺腑、催人落泪的情书妄图让我将这沧海难为水的感情向她们转移一下。

这件事情在论坛上盖了无数个高楼,保持头条好几个月。好不容易过了年,开了春,渐渐被人忘记时,我又为了简尔打了一架,挂了彩,住了院,回到学校后又成为一个传奇人物。那一大半曾经恨铁不成钢的大众也倒向了另一小半,两者终于合二为一,纷纷将一篇由“路冰仔”起稿的《纯爷们的纯色爱情》置顶半年,并配上一首王菲痴怨的《爱与痛的边缘》,真正让我一炮打响之后响了又响。

在这些帖子中作为话题中心的我,从来没有跟过帖,也从来没有正式出面解释过。不是我清高地觉得清者自清。要是很多事情不需要解释,就能让真相浮出水面,那这个世道上,警察、律师、法官等众人艳羡的职业就要消失绝迹了。何况这种涉及生理问题心理问题的事情,没法拿出个反例驳倒。你爱上个男人,和男人结了婚,也只能证明“原来你还是个双性恋”,让众人私下里怜悯那个无辜的男人。但只要我和女性走一块儿,就会再次验证她们的理论。又不能请专家来给我出证明,我对着女人,没有欲望。所以我只能等待时间的流逝。

人生中最难挨的不是忍,而是等。

因为我相信网络的力量,从来不觉得转校是个好的主意,这只能是一个变相的越描越黑的回帖方式。所以在整个大学期间,我那彪悍的性格也慢慢沉淀了不少。我反而可以在校园里肆无忌惮地打量和欣赏男人的美色,并且终于修炼成了一个闷骚的色狼。

而这就是在如花似玉的年纪,长得虽不算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也算得上风姿绰约、神清骨秀的我,大学整整四年都没有谈上一场恋爱的真相。其间,有几位勇士不顾舆论压力,垂涎我的美貌,曾经也追求过我,更有甚者威胁我。但我终归忍受不了太过于安全的长相,提不起什么兴趣。这些勇士在遭遇失败后,便纷纷变成了以身试法验证出我性取向的光荣战士。

这四年的舆论生活,让我分外同情那些被绯闻困扰的人,如同阮玲玉;分外讨厌靠绯闻上位的人,如同现下大部分的明星。

我想,大学这四年真是不堪回首,幸好我的记性没有像王轩逸那么好,只要他不来刺激不来翻腾,我便一切安好。

而偏偏王轩逸是个不安分的人,在这么和谐的打麻将声中,非要倒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来,让我伤脑筋。

于是我学林大人平时跟客户喝酒时那四两拨千斤的样子,淡淡地说:“可不是吗?你们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也没发现吧?这个秘密隐藏在我心里好多年了。其实,周林林,我喜欢你喜欢得死去活来,你结婚那天我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我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你还是为了一个男人抛下了我。小说里写,抬起头,眼泪就不会往外流了,只会流到心里去。可惜作者们没有流过这么多泪,光创造美感,也不注重实用性了。事实上,一抬头,泪水流得更厉害,跟动漫里小孩子哭一样,跟喷泉似的还会有弧度地往外射呢。”

这时的阿宝已然愣得连牌都不摸,只剩直愣愣地看着我。看我看得无望之后又直直地看着林林去了。

林林在一边着急地道:“阿宝看什么啊,快摸牌啊。我都听牌了。”

阿宝指了指我,对林林说:“你还是不是个女人?人家妖子跟你告白呢,你不震惊吗?难道你不觉得意外吗?还是说你早就知道了。这事怎么整得跟娱乐圈一样复杂啊?”

我想阿宝不愧是八卦三人组的一员,这么富有狗仔精神,问的问题犀利到位,让人很难回答。

林林不屑地说:“也不看看她那副德行,有那资本吗?还有啊,仰头肯定是止不住泪的,你得学花泽类,倒挂单杠,让悲伤逆流成河去。”

真正四两拨千斤的是林林。闺密就是这样的。无需解释,无需辩解,所有的事情参透个仔仔细细,哪句话是玩笑哪句话是真相,摆得分明。

我笑着一起催阿宝:“阿宝赶紧打牌。林林不相信我就算了,只要你们知道,我曾经喜欢过她,结婚那天流了不少泪就好。”

林林说道:“我结婚那天,她哭得比我妈还惨,别人还以为我们真怎么着了呢。你说她不就是想着以后没人陪她一块儿单身了吗?至于哭得跟奔丧一样吗!你们等着吧,回头我要比她先走一步,她也不见得哭成这样。”

我咧着嘴笑。阿宝回过神来,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们,才悠悠地打出了牌。

王轩逸淡然地在旁边笑。

我们这些话题由他而起,而这位出卖我秘密的始作俑者居然笑得这么事不关己,我有些不高兴,说道:“话说当时要不是你夹在这件事里,这事也不会在学校里传那么久。本来你就是话题焦点,我这事又被糅了进去,才让它变得越来越复杂的。你说你没事长这么好看干吗?

最后一句我说得发自肺腑,但听着特别调情。林林眼神里泛着绿光,就跟我替她调了情一样。

王轩逸转了转手上的骰子,笑着说:“那我可真有幸,和你一起被同学们津津乐道了三四年,虽然我们的交集是有限的。”

没错,我们俩除了因简尔有了舆论交集外,还发生过关于一支舞的后续报道。王轩逸第一次主动邀请的舞伴,竟然是被众多谣言缠身的我,这足够让全校男女生共同沸腾。男生热血沸腾,女生眼泪沸腾。不知那段舞的视频是否还能在那些不知名同学无偿提供的ftp上免费下载。要是有机会,真想看看当时我是什么样的神情。紧张还是惊喜?动情还是冷酷?不安还是淡定?王轩逸呢?得逞还是怜爱?鄙视还是珍惜?看戏还是入戏?

唉,青葱岁月回忆起来总是有那么一丝涩涩的苦味。这些真相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去问起再去得知了,我不由得有些伤感。我想广大校友肯定也因为无法得知我真正的性取向而伤感着,想到伤感的人群那么大,我只不过是沧海一粟,便释然了些。这个世道,果然只有痛苦才有共享的价值。

我回敬道:“轩逸弟弟,最有幸的是我们的粉丝群性别都是一样的,真是不容易啊。你说我们共享了这么多资源,你在北京见到我,都没认出我来,真是不仗义。”

王轩逸拿着牌的手微微抖了抖,过了会儿又说:“是你女大十八变,没有认出你来也不能怨我。你认出我了不就行了吗?”

我想王轩逸说谎话真是不打草稿,自我小学毕业后来了第一次月经,我的这张脸就跟千年老妖一般没了动静。所以说,女大十八变纯属鬼扯,我接过话:“我也差点认不出你来。没想到大学毕业还能有再发育的。怎么说呢,有些像散文风格,形散神不散。我是说啊,你看着像所有器官都重装过一次,但依稀还能看出那个原装毛坯的你。”

王轩逸目光深似海地看向我。下家阿宝一声“自摸、清一色、一条龙”,我和林林不约而同起来查看阿宝的牌,生怕他诈和,后来一经证实,我们果然损失惨重,纷纷将牌打散,并假装没看清牌,重新洗牌去了。

阿宝怒目圆睁,可怜他眼睛太小,再睁也没有多大,我们直接忽视,不再理他的茬儿。阿宝只好一脸怨念地投向王轩逸,没想到王轩逸说了一句:“我刚才正在思考毛坯的我是什么样的,没看见你的牌。”

群众的缄默就是最好的纵容。我们义无反顾地洗好牌,再来了一局。

自此之后,阿宝一直处于悲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而镇压他时不时的起义变成我们当晚的主题。最终在我和林林反复丧失牌品以及阿宝失控的情绪中,我们结束了当晚的棋牌活动。

送走阿宝和林林,王轩逸帮我收拾了一下客厅,还顺带从他家里给我热了一杯牛奶。我心想其实他还欠我两块钱的赌资,于是安心接受。王轩逸看着我喝着牛奶,低声低气地说道:“那时能认出我来,我很感激。”

我挑眉看着他:“你是不是没有朋友,太孤单了啊?这有什么好感激的?”

王轩逸靠在门框上,发梢掠过浓眉,眉下的单眼皮眼睛有些神伤:“还没有爱上的时候是孤单,爱上了之后不觉得孤单,而是寂寞。”

说得我抖了三抖。这副文艺腔的回答,说得真是伤筋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