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殷安的心中,实在是有着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苦要诉,所以当她面对着方觉浅这个说不清是敌是友的人时,倾诉了个痛快。
是啊,多奇怪,她本应为殷王的真面目而感到高兴的,毕竟真实的殷王是那样的雄才大略,善忍能藏,忍辱负重之下必有厚积薄发,他才是殷朝的希望,殷安何必如此难过。
但这都是外人的想法,谁能感同身受于殷安,知道她得知真相后的荒谬感?最后她像是说得累了,靠在方觉浅的肩上轻轻阖上了眼,湿漉漉地眼睫在月辉的照映下闪着银色的光,她似醒似梦般地说道:“明日,我王兄就要出兵了,方姑娘,我不想你们赢,也不想你们输,但我们终
有一战,我知你不会心软,我也不会迟疑的。”
方觉浅伸出手臂来揽着殷安,靠在自己肩头睡着,抬头看了看皎皎月光,笑道:“嗯,战场见。”
“战场见。”
月光下殷安哭累了睡着,踩着月光而来的人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久久地凝视着靠在方觉浅肩膀上的殷安,也不靠近,也不走开。“王上您是不会有愧疚感的我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阴冷薄情的人,在绝对的利益面前,早就已经作好了牺牲一切,包括自己挚爱之人的准备,所以,你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就算你会愧疚,在如此漫长的
时日中,你的愧疚也消磨殆尽了,所以,您大可以走过来,抱起她,回宫去。”
方觉浅轻轻整理着殷安的长发,拢至肩后,还很轻地点了她了睡穴,让得睡得更安稳些,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平淡,也没有带着什么嘲讽或不屑。
殷王走过来,偏首低头,看着睡梦中还挂着泪痕的殷安,突然笑了一下:“寡人父王刚驾崩之时,她思念父王,也是这样哭,只不过靠着的是寡人的肩膀。”
“既然是您选择了对她隐瞒,也就应该承担她放弃您的肩膀这样的结局,恕我直言,王上,您辜负了这世上,最爱你的两个女人。”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种高高在上,俯瞰人间悲喜,洞悉世间因果的姿态,特别像神殿供着的那些神像?”
“有啊。”
“谁?”
“王轻侯。”
“与一个将感情藏得如此之深,深至不可见之处的人相爱,他着实可怜。”
“好在,他不是殷安,他承受得起。”
“你也当真自私。”
“谁不是呢?”
“看来奚若洲选择你为神枢,并非出于私心,你的确是完美的人选。”
“听王上您此话的意思,是神殿难保了?”
“若神殿将毁,寡人很好奇,你会不会力挽狂澜?”
方觉浅抬起头,看着殷王,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你猜。”
“寡人看得透天下每一个的打算,却看不透你的,或者说,看不透你与奚若洲的。”
“毕竟是两位神枢,这么轻易就被你看穿,岂不是很没面子?”
“有趣,小安寡人就先接回去了,今日叨扰了。”
“王上客气。”
第二日,果如殷安所说,殷朝发兵,迎战南疆。
但未如王轻侯与方觉浅所料,此次发兵,殷王打着的不是王后的名号,而是,殷安。
或者说,是神殿。
殷安以殷朝长公主的身份调兵谴将,将士之中,多半却不是殷朝军队,而是由神殿神卫组成的神殿大军。
也就是说,殷安并非以神殿大祭司的身份调用神殿神卫,而是以殷朝长公主的身来调动。
这就意味着,殷朝与神殿之间的关系,已经达到了最理想的状态,合二为一,同生共死。
发兵这日,虚谷与于若愚两人,双双站在祭神台上,华服隆重,声势浩大地祭天,请神,占吉凶,庇佑殷朝将士大胜凯旋。
方觉浅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人,神情专注,虔诚地礼神,跪拜,颂唱,那样恭敬的姿态,是在过往任何一场祭祀典礼上,她都不曾从这两人脸上看到过的。
盛大的祈福典礼结束时,于若愚往方觉浅这方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有与之拼命的决绝,有毫不畏死的勇敢,还有守护神殿的坚定。
怕是神殿数百年来的历史,第一次出现如此明目张胆地,与神枢作对的神使,他们已是要豁出去这条老命,跟方觉浅对抗到底,誓死捍卫神殿。
“走吧,别看了,你把她看出花儿来,她也不是你我二人,想要的神枢。”虚谷柱着拐杖颤颤巍巍,经由神侍扶着才能走下台阶,边走边对于若愚说道。
“虚谷,此乃我等孤注一掷之举,神殿存亡在此一役,此行若不能得成,你我二人,便是神殿千古罪人。”
“嗯,不过天罚要是罚下来,头一个要劈死的就是方觉浅,而不是咱们。”“你有想过,如若此战大胜,神殿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神殿了吗?我等将受殷朝钳制,沦为殷朝爪牙。”于若愚扶了一下这个与自己一样,硕果仅存的神使,他真担心,会不会虚谷踩着下一个台阶的时候,
就一命呜呼了。虚谷撑着于若愚的手艰难地下着台阶,每走一步都要歇很久,也要喘息很久,“那也好过,眼看着神殿在我们二人眼前被毁,怕什么,只要神殿还存在着,总有一日,神殿会重振旗鼓,荣誉再复的。哪有永
久的王朝,只有不朽的神殿!”
他说着,眼神怨毒地看了方觉浅一眼,其实他活到这把年纪,已经很难再对什么人生起多大的恨意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呢,记着能记几天?
但他深深地憎恨着方觉浅,憎恨着这个一手将神殿拖进此时这般艰难境地的女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像虚谷,于若愚这样的老神使来说,他们有多忠诚于神殿,就有多恨方觉浅,他们连刺杀过神使的死敌神墟都忍得下,独独忍不下已是神枢的方觉浅。但方觉浅此时并没有太多精力把心思放在于若愚和虚谷对自己的恨意上,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让她提前嗅到了死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