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凉生走过香榭丽舍大道,郁郁葱葱的绿树成荫,如同巨大的心事,直直冲上云霄。

穿过协和广场的时候,凉生说,他又想起了之前,在街头咖啡馆里给行人变魔术的往事了。

我说,你会变魔术?我居然不知道。

他看着我,叹气道,那是因为我们分别太久了。

我抬头看着他,高高的云天在他的眉眼之下,都显得低矮起来。

他说,姜生,以后的路有一辈子那么长,我会让你慢慢地、慢慢地了解我,好吗?

我转过脸,心乱如麻。

他看着周围的行人,发现路边有女巫装扮的人在占卜,突然笑了。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想起一件事。

我说,什么?

他看着我,说,很多年前,就在巴黎街头,我曾占卜过。塔罗牌上说,2017年的冬天我们会相遇。只是,那时你已经是别人的妻,而我,依然……很爱你。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笑道,那一年我好像是二十岁,为了这条占卜,心痛得几天几夜无法入睡。如今回头想想,多可笑。

他说,很显然,塔罗牌错了。

我看着旁边那女巫打扮的人,问他,我可以占卜一下吗?

凉生说,当然可以,游戏而已。

就在巴黎街头,我做了人生的第一次占卜,关于情缘。

女巫揭开了谜底,但我听不懂。

凉生看着,噙着笑翻译道,她说,你的命中注定,原本远在天边,但今天,他近在……杜乐丽花园附近。

我愕然。

凉生笑笑,眼眸里装满了整个巴黎的盛夏,说,是在说我吧?

我低头笑笑,岔开话题,说,那老人就在杜乐丽花园附近的旧货市场呢。

抬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不远处,四大金刚之一正低着头,似乎在对车内的人汇报着什么。

明明是暗黑不见光影的车窗里,我却似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他戴着墨镜,静静地望着我和凉生。

我的眼眶陡然红了起来。

凉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突然警惕起来,说,你怎么了?

我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103 你难道不想告诉我是谁送你的古书吗?

我不想骗他,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话。

所以,我只能沉默。

那天,凉生从那位老人那里买到了一枚旧旧的珊瑚戒指,血红色的戒面,周围是颗粒均匀圆润的细小珍珠。

老人照旧买一赠一送了他一个故事。

这时,四大金刚之一突然走了过来,借着人群的拥挤,将一张纸条放到我的手里,是钱伯的字——大少爷不想去花神咖啡厅了。如果愿意,家中一见。

我慌乱地将纸条放入包里。

我们走的时候,凉生回头看了看那个穿深色衣服的老人。

我问他,怎么了?

他轻轻笑了笑,说,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读高中的时候,语文试卷上的一首诗歌,我很喜欢,所以将它记下了。

我说,哦?

但是,我的视线却依旧瞟向了那辆远远地跟着我的车。

凉生沉默了一下,转脸看了一眼那位老人,轻轻念道——

我曾持一卷诗,一朵花来到你身旁。

在柳荫里静听那汩汩的水响。

诗,遗忘了;花,失落了。

此刻再也找不到那流走的时光。

你曾几番入梦,同水上一片斜阳,

还有长堤上卖书老人的深色衣裳。

我曾一叠叠买去他的古书,

却憾恨着买不去他那暮年的悲伤。

他念完,看着我。

我喃喃着最后的那一句“我曾一叠叠买去他的古书,却憾恨着买不去他那暮年的悲伤”。那情那景,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天前。和程天佑牵手走过这广场的时光,仿若生命中的昙花一现。

美极,艳极,也悲极。

凉生看着我出神的模样,说,那老人他可还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我回过身来,有些紧张,问,什么事?

凉生看着我,面色平静,说,他告诉我,那个小姑娘带来的男孩都很帅。十天前,那个买古书的男人很帅,而今天,买戒指的人,也很帅。

我愣在那里。

凉生依旧很平静地微笑着,说,你难道不想告诉我是谁送你的古书吗?

我没说话,只是垂下头。

他说,好吧,今天我只给你这一次拒绝我的机会。

我愣了愣。

他看着埃菲尔铁塔,说,你知道埃菲尔铁塔周围为什么没有高的建筑物吗?

我摇摇头。

他说,因为几乎在巴黎的任何地方,抬头都可以看到它。所以,这座铁塔本身就是一句很美的情话,无论何地,无论何时,假若你愿意回头看,我一直在守候。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丝绒的盒子,缓缓地俯下身来,单膝跪地……

我一看,有些慌了,忙用玩笑话为自己解围,我说,你不要、不要这样!没有人用旧戒指求婚的!

104 谁?

车窗里,他久久地等着。

暗黑的空间里,他唯一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

在这熟悉的广场上,他曾牵着她的手走过。

那些日子里,他是生病的富家公子,而她叫阿多。

从不会让他伤心的阿多。

而今天的她,又是谁呢?

他想起,她今夜约了他。八点,花神咖啡厅,为了她那所谓难得的优惠券……她大约不知道吧,明日一早,便是他离开这里的日子。

所以,那天她微笑着约他的时候,他愣了很久,为什么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为什么要在他离开的前一天?

他是害怕的,害怕临别前的一夜,面对着近在眼前的她,在离愁别绪之下,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

钱伯说,先生,我们还是走吧。

他说,怎么了?

钱伯说,三少爷他在广场。

他说,我知道了。他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想在这周围看看风景,呼吸呼吸空气,没有别的意思。

他孩子一般地欲盖弥彰。

钱伯说,不是。大少爷啊,正在发生的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他皱眉,不耐道,说。

钱伯说,我怕您伤心啊。

他冷笑,我没心可伤。

钱伯说,有人正在广场那里向阿多姑娘求婚。

他愣住,很久,冷笑道,向那只乌鸦?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审美低下!毫无情趣!

钱伯看着他,慢慢地说,那个男人长得真像三少爷。

他的手突然握得紧紧地,泛着青白。

明明是心疼得要命,却依然嘴硬,他说道,花园求婚而已,又不是花园求欢。

他手下的保镖自以为幽默,说,大少爷,那不就成了《动物世界》了吗?

他脸色一黯,说,滚!

105 我想要的,是你姜生的一辈子,而不是一个短暂草率的决定。

那天夜里,趁着他们都睡下了,我偷偷地踩着月色跑到了天佑的住所,那里大厅里灯火通明。

钱伯看着我,指了指天佑的房间,说,大少爷已经睡下了。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不如明日再见?

我握着手中的纸条,说,也好,不过我这些天……不一定会来……

钱伯笑笑,说,那自然是,最近姜小姐好事近了,哦,在这里,老夫就先恭喜姜小姐了。

我说,什么?

钱伯说,今天大少爷说要散心,我们在杜乐丽花园那里,看到了你和三少爷,也看到了他向您求婚。

我讪讪一笑,说,我原本也以为是。不过,他只是给我变了一个魔术而已。

钱伯愣了很久。

那天,我与钱伯辞别,默默望了望天佑的房间,离开。

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他大概已经忘记了吧。很多天前,我曾与他约好在今夜去花神咖啡厅的。其实不是因为什么优惠券,而是我从一位女巫那里,求了一个护身符,今天才能拿到。

我轻轻握着它,那小小的瓶子里面有我的血液。

女巫说,这是源于古埃及的一种法术——如果有人肯用十年的寿命,为想庇佑的人换取心中所求,以血为封印,便能实现,但是……她说,姑娘,这不是玩笑。你是真的会为此付出十年,被诅咒的十年,你想好了吗?

我希望他的眼睛复明,为此付出多少年我都愿意。

回到家里,屋子里一片黑暗。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大厅却在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我一惊。

只见周慕端坐在正厅里,身后是老陈和几个下人。

他说,这么晚了,你去了哪里?

我虽然心虚,却也从容,我说,这是我的事情。

他突然就笑了,说,我就喜欢你这丫头的脾气!倔强!像我家儿媳妇!

然后,他对老陈说,你瞧这孩子跑得气喘吁吁的,快坐下吧,喝杯水。

他突来的慈爱让我有些适应不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说,我不喝。

他说,那你陪我坐坐吧。

这时,凉生从里屋走了出来,看着这一切,说,怎么了?这是……呃,你怎么来这里了?

周慕笑笑,说,我啊,刚才要跟姜丫头讲,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生了你和你哥这两个男孩,谁都跟我不亲!我啊,老了,人老了,心就是一把稀泥了,软啊,软得没边儿了啊,总想找个人说道说道。

他说,好了,不早了,都睡吧。

周慕走出门去后,凉生看着我,没说话。

我说,凉生,对不起。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沉声说道,别说了,我都知道了,否则……花园里,我也不会将求婚变成变魔术。呵呵,真像一场笑话!

我说,对不起,凉生。

他看着我,用手轻轻掠过我的发,说,是我亲手用时间将我的敌人变得这么强大了,这不是你的错!他说,姜生,人这一辈子太长了,决定和谁在一起,不必这么草率。我想要的,是你姜生的一辈子,而不是一个短暂草率的决定。

他说,时间,我给得起!

他说,我等你。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106 我的阿多,她没来。

航班在明天清晨。

花神咖啡厅里,他戴着墨镜,看不见这城市的行色匆匆,苦苦地等一个人,彻夜守到天明。

他本来是准备不辞而别的。

却被她约在了这里,为了她那可笑的优惠券。

她大概已经忘记了这场约会吧。很多天前,她曾与他约定,五月的最后一天晚上,花神咖啡厅,不见不散。

为此,他在今夜假意说出门散心,骗过钱伯,并主动选了一位最贴心的手下陪着,以防钱伯疑心。

这一夜。

他一直在纠结,如果她再次哭着对他说她是姜生,他的心墙会不会坍塌。

但是,他不敢坍塌。

他太怕。

若将她认下,那么,如果自己手术未成功,她将终身伴着一个瞎子,他不忍;可若自己手术成功了,怕不等他们再相见,程家已将她同自己变成天人永隔。

如今的钱伯,无论如何纵容着他与她,都会在该翻脸的时刻,变得比谁都残忍。

若他是一只狼,那么钱伯就是那个将他亲手变成狼的人。

时间匆匆过去。

他突然想到,或者,她根本不会来赴这场约。

下午刚刚听说,那个男子,就在不足百米的距离外,单膝下跪,向她求婚了。

最贴心的手下,站在他的身旁,几次劝他未果,便不再多言。

清晨的阳光,终于突破夜的黑,落在了他身上。

他缓缓起身,语气那么淡,说,我的阿多,她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