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在一旁瞧着,心里也明白,事情大约不算好办。这几日里,就见老陈进出之时锁着眉头,心事满满。

我在楼上还曾听到老陈小心翼翼地提出,让凉生找周慕出马,或许还能有斡旋的余地。凉生立刻黑脸拒绝了。

周慕回国,大难之后,一来不想留下父子不能相认之遗恨,二来也觉得凉生也已长大,许多事情该知晓了,所以,他下飞机后第一时间就将自己是其生身之父这个秘密告诉了凉生。一同告诉他的,还有他对程卿的那份深深的爱。

当周慕深沉地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他望着凉生,遗憾的是,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父子相拥、热泪盈眶。

凉生甚至连点儿反应都没给他。

其实,凉生是个天生敏感的人,对于这个这些年里一直比自己外公还要照拂自己的男人,他早已有一些不解和猜测。自己称呼他周叔,他教自己做生意,对自己无比慷慨……他无法不猜测!而这个猜测,在他得知他同自己的妹妹没有血缘关系的那一刻,如同闪电一样劈在了他的面前,得以确凿!

突然间,他想到了这些年程家那些下人面对他和周慕时窃窃私语的表情。如今想来,这些表情是多么的讽刺!

周慕愣愣地看着凉生,关于这一天,他想过无数遍,无数的画面,但唯独没有这种画面——

凉生面无表情,喝下桌上那杯已经凉掉了的茶。茶水缓缓地落入他的嗓子,他的喉结微微抖动着。放下杯子,他抿了抿嘴巴,抬手看了看手表,说自己要赶飞机,就起身离开了。

这趟航班飞往三亚,承载着他想为一个女子做一辈子早餐的童话梦想。

他无法接受周慕,尽管他早已知晓他可能就是自己的父亲。

周慕起身,喊他的名字,试图挽留。

他停住步子,转身看着周慕,上下打量,嘴角弯起一丝嘲弄的笑,说,当年,你强暴了我的母亲,弄残了我喊他父亲的那个男人,摧毁了我原本幸福的童年和人生,而现在,你站在我眼前,告诉我,这是你的爱情。

他说,不如你告诉一下我,做你的仇人会是怎么个待遇。

周慕简直要吐血,他说,你……你这是在跟你的父亲说话吗?!

凉生依然是不加掩饰地嘲弄道,父亲?你一次兽行,我就得蒙你大恩?!这样的买卖太合算了!您是不是后悔没有强奸整个地球啊?这样全天下就都是您的子民了。

周慕说,你!

凉生说,我!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父亲!父亲是他残疾了也会迎你下学的很远的路口!父亲是他舍不得你送到他口里的那口粥!父亲是……

周慕被刺痛了一样,说,住口!有本事你永远别认我这个爹!

凉生冷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周慕大抵没有想到,他此生,有两个儿子,却得不到分毫的父子之情。他以为这些年他对凉生的爱已足够让其对自己感动得涕泪横流,却没想到,这家伙比起陆文隽来,还要剜人的心!

但自己终归是老了,也越来越渴望子孙们的归巢。哪怕是这样的争吵,也胜过偌大的屋子里,一个人的寂寞与无聊。

见到凉生心事满满的样子,我不想八宝吵到他,就偷偷地将她哄走,说是感谢她帮我搬家,请她喝杯咖啡小坐一下。

我知道,这些日子,凉生的心情并不太好,北小武的事情,我的事情,还有未央的事情,程家、周家的事情……像是一条条枷锁一样,锁得他牢牢的。

星巴克里,八宝问我,姜生姐,你说北小武不会真的坐牢吧?

柯小柔说,这得看案值了吧。小鱼山那里的房子都是古董级的,这大爷做事也太不考虑后果了,幸亏没烧死人,要不这辈子还不待在里面了。

然后他又问八宝,是没烧死人吧?

八宝说,我怎么知道啊?

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整个下午,我都心不在焉。去福利院看小绵瓜的时候,王浩也在。许久不见,他个子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一个挺拔的少年了,只是,看我的目光依然不算友好。

我将缝好的校服放到小绵瓜手里。小绵瓜说,程叔叔好久没来了。

她的声音很小,怯怯的,满是期待。

我想说他被上古神兽带走了,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我叹了口气,说,我也许久没看到他了。

小绵瓜说,哦。

她说,那你想他吗?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咬牙切齿地说,我何止想他,简直想他死!而另一个声音,却在低低地伤感,难出声息。

她羞羞怯怯地眨着眼睛,说,我想他,我想程叔叔了。

我揉揉她的小脑袋,说,那你就好好想着他吧。姐姐没时间了,姐姐还得留着脑袋想想你北小武哥哥怎么办。唉。

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给小绵瓜的老师留下了一些钱,因为要去西藏,我怕……我怕回来得没那么及时吧。

走出门口,我就给金陵打电话,有些担心需要分担。我很害怕北小武真的坐牢,否则这么个大好青年的一生,不就毁了吗?

电话接通,我刚“喂”了一声,就听身后有人喊我——

姜生。

我忙回头,愣了一下,我不敢相信地上下打量着来人,说,啊,怎么会是您?

他就笑了,几步走上前,说,怎么就不能是我?

我只顾着激动去了,电话都没挂断,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不是!我、我没想到您会在这里,您不是留在厦门了吗?

他还是笑,为我大惊小怪的模样,说,毕业这么久了,你还是那样。

他补充道,像小孩子一样。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福利院的大院里,一城的阳光都披在他身上,就跟几年前,厦门的第一次相遇时,一模一样。

36 大多数人都有梦,只有少数人践行并实现了它。

我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一打开门,就见屋子里一群人,吓了我一跳。

一看是他们,我松了一口气,说,怎么,这算是为我回迁来庆祝的吗?谁偷的钥匙?一定是八宝!

柯小柔在一旁翘着兰花指,说,这是八宝的强项。这功劳,别人想抢也抢不走。

八宝甩了甩手中的钥匙,冲我笑,她拿着钥匙做水果刀般上来就逼问我,哟呵,听说有奸情?

我茫然,什么奸情?

金陵就说,电话里都藏不住的喜笑颜开啊,还什么奸情?“毕业都这么久了,你还是那样。”“像小孩子一样。”“怎么会是你?”哎哟——

凉生在一旁削水果,漫不经心地问,大学同学?

我探头往里看,说,啊?!哥,你也来了?

他最近较忙,比较少同我们一起。

然后,我摇头说,不是同学,是我大学的辅导员。

金陵说,看不出来啊,净拣高档货啊。怎么?放下了整个厦门,奔你而来了?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旧梦重圆?

我说,你们可真够无聊的!人家王林现在是千田格支教的组织者,这次来福利院也是他们组织的一次支教活动,跟我没半毛钱关系。别净用些情情爱爱来衡量这些有梦想的人的心胸好不好?

王林告诉我,他之所以会离开厦大,放弃稳定而优渥的生活,是因为他觉得那些大学生的灵魂早已塑造完成,他在那里的价值和意义不大;他希望自己能为那些更需要帮助的孩子,提供他们的世界里不存在的教育。所以,他组织了千田格,开始了支教生涯。

其实,关于这个梦,大学里,他就曾说起过。

但是,你知道的,有些梦,只能是梦,它无力对抗现实。

大多数人都有梦,却只有少数人践行并实现了它。

跟他们简单地总结了一下之后,我摊摊手,表示就是这样、只是这样而已。我说,当然,你们这些志趣不高的人是理解不了的。

金陵说,那他没要求一起吃个饭?

柯小柔说,喝个咖啡?

八宝不甘示弱,约个炮?

凉生:……

我指着门口,说,你们走吧!

突然,我的电话响起,我低头一看,是王林!

金陵将脑袋探过来,瞥了我手机一眼,说,哟呵,快接吧!我赌十毛,他邀请你去吃晚饭。

柯小柔说,顺道喝个咖啡。

八宝刚要开口,凉生脸一黑,说,你就不必说了。

我刚要接起,金陵“吧嗒”一下,按了免提,王林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喂,姜生,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金陵“吧嗒”又按回了话筒,冲我摊摊手,说,志趣高远。

柯小柔点点头,说,心怀伟大梦想。

我没理他们,刚要婉拒,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宝就抢过电话去,说,哎哟喂,我们是姜生的亲友团,我们都没吃饭,哥们儿,一起请了吧。

37 你要是说你做某事不为某种意义,似乎就是在承认自己虚掷光阴一般。

夜色弥漫的街道,灯火辉煌。

吃过饭后,我和王林一起走。

他说,好久没这样在城市里走走了。他看着我,笑笑,解释道,本来不好意思打扰你的,可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真不知道该吃什么。

我说,是我不够周到,本来该我尽地主之谊的,只是……最近事情有些多,有些杂……

王林笑笑,也不多问,指了指我身后,说,他们说你刚辞职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就笑笑,说,听说你要去西藏。

我看着身后那三只妖魔鬼怪——我那著名的亲友蹭饭团,他们是如此哈皮而又自得地跟在我和王林的身后,酒足饭饱,且丝毫不觉得不妥。脸皮之厚,心态之好,内心之强大,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王林转头看看他们,笑道,你这圈朋友可真够瓷实的。

我心想,有饭吃可不瓷实怎地?

王林说,为什么去西藏?

我说,没想为什么。

他就笑道,这个答案好不标准啊。很多人去西藏是为了行走、真谛、顿悟、朝拜、修行……

突然,他就笑得好大声。

我有些懵,问,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他努力了好久终于忍住了笑,说,姜、姜生,我不是要嘲笑你,我、我只是昨天刚刚知道人生三大俗,其中一条就是辞职去西藏,结果,今天、今天就碰到了好久不见的你,而好久不见的你,居然辞职去西藏。哈哈哈。对、对不起,姜生,我真的不是笑话你……

我就看着他,那一刻我很想纠正他,我不是辞职去西藏!我是被辞退了,没脸见人,想去西藏躲躲。话到嗓子眼里,我又硬生生憋回去了。我笑笑,说,人生另外两大俗是什么?让我长点儿知识……哦不,长点儿见识,顺道一起俗完整了。

王林说,你不高兴了。姜生,对不起。其实,我真心觉得去西藏没那么好笑,是不错的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话题一转,说,其实,如果西藏不是非去不可的话,你也可以跟我们千田格一起,我们下个月要去西南山区那边的十里屯小学支教。支教,也是生命中的另一种形式的行走,我想,比你去西藏的意义要大很多。

这似乎是个凡事都讲意义的时代。就好比,你中学的语文课本,每个故事,总要体现某个中心思想一样。

你要是说你做某事不为某种意义,似乎就是在承认自己虚掷光阴一般。

目前,我在王林眼里,大概就是一迷途的毕业生,迷失了方向,迷失了自己。

其实,为什么做事情一定要有意义?

我吃饭就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不饿死;我看电影就是为了看电影,不是为了提高审美情趣;我爱你就是为了我爱你,不是为了有个伴。

你抛弃我就是你抛弃我,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家族不容!

王林看着我,说,怎么样?我们也特别需要人。

我从刚才的失神中回过神来,看着他。身后,八宝夸张地扭动着她的小身板,用我们听不清的声音,在不远处诠释着她对王林的话的曲解——我特别需要你!COME ON!BABY!这个寂寞的夜晚……

我看着王林说,支教是好事,只是我怕我没那么优秀。

王林说,你一直都很优秀。

八宝在身后继续扭,继续曲解,COME ON!BABY!你一直很优秀!优秀的身体!优秀的喘息!我已经为你痴狂得不能自已……

我生怕他们再给我惹出什么乱子来,忙对王林说,这个事情让我考虑一下吧。我今晚还有点儿事。

王林说,好的,那我等你的消息。

八宝继续癫狂,BABY!我等你的消息!等你答应躺在我怀里,我们一起快乐,一起甜蜜,一起性生活和谐无比……

王林似乎感觉到不对,回头看看她,她却瞬间恢复正常表情,装作在看手机,然后冲王林笑笑,淑女得不得了的模样。

王林转头对我说,我送你吧。

我笑笑说,不用了。

八宝忙上前,说,你送我吧!

柯小柔忙拉住她,小声嘀咕,姑娘你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你是当红的网络女神,不是当年马路牙子上站街的野鸡,请你收起你那谄媚相,这人不是你的目标客户,别给我们丢人了……

王林仔细看了八宝一眼,说,你那朋友可真有趣。

我生怕他对八宝有啥想法,就说,他男朋友更有趣。

王林不解,说,啊?

我说,正在看守所里待着呢,出来会砍人。

王林就笑道,姜生,真看不出,你还越来越幽默了。

那天夜里,八宝、金陵、柯小柔热情地同王林告别,并说下次改由他们三个一尽地主之谊。王林走后,八宝直接飞抱住我的胳膊,说,姜生,你说北小武是我男朋友!!!

我说,有吗?

八宝激动地点头,说,有啊、有啊!这是不是说明在你们眼里,小九已经完全过去了,而我已经是正牌女友了?

我说,你想多了。

她说,怎么会?你刚才害怕王林对我有想法,威胁他我有个会砍人的男朋友在看守所里呢。

柯小柔冷笑道,省省吧!人家姜生怕是害怕自己的辅导员步入你的狼窝啊。

那个夜晚,他们三个送我回家。

凉生没来,面对八宝硬要来的王林的邀请,他推托了。

我知道,未央又来电话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三个说,他和她已经相互折磨了许久许久……

八宝在夜里很合时宜地吼了一句歌词:不死不休!

八宝一面踩着小猫步,一面抽着烟,看看我,说,姜生,北小武要是真出不来,我八宝这辈子可就真的守活寡了喽。

我看着她眉眼清秀的样子,突然觉得伤感。

柯小柔有些微醺,他最近极度贪杯,不似以往,他说,得了吧!微博上晒衣服、晒包包,玩玩就得了,你还在人前晒深情了。要没那九千万让你HIGH,你认识他北小武是个谁啊!

八宝张口就一句,你滚!

她的粗口,仿佛是在掩饰被揭穿的狼狈。

我奇怪地看了看八宝,又看看柯小柔,问,什么九千万?

八宝拉了拉衣衫,吐了口烟圈,说,没什么。

38 用姜生换北小武,这就是你们说的为了我好?!

王林第二次来找我时,金陵正趁吃工作餐的时间溜出来陪我为西藏之行挑选山地自行车。

他告诉我,他想典当掉自己的手表,为福利院的孩子改善伙食。他说,那天晚上我听你那位很好玩的朋友说,你哥哥在典当行里工作。

我张了张口,本想告诉他,荣源典当行和他以为的那种小型寄卖行不太一样,典当的是大物件,低于十万元的物件是不交易的。这是我有次去找凉生时,听典当行里的一位工作人员说的。那时,他正在彬彬有礼地拒绝一位拿着黄金镯子前来典当的外地游客,客人说她钱包、银行卡皆然被盗,幸亏有此物傍身。

我看着王林略显期待的眼神,便也不愿拂了他的一片好心,于是就对他说,我试试替你问问。

王林说,你带我去就可以。

我想了想,说,你要是放心我不会赚你的差价,就让我一个人去吧。

我打车将金陵送回报社。金陵说,典当是假,勾搭是真啊。哎,姜生,你还真去找你哥啊?你难道看不出他那抑制不住求交往的心啊?你直接说“我愿意跟你交往”,比啥都有效果,我说……

我没理她,跟出租车师傅说,师傅,到天津路上的荣源典当行。

出租车停到荣源典当行门前,我低头找钱,刚抬头,却远远地看见了陆文隽!

他从荣源典当行的门口走出来,心情似乎不错,像是完成了一笔收益不错的交易一样,快步走向停在一旁的私家车。

我心里不由一慌,出了一身冷汗,本能一般将钱收回来,对司机说,师傅,继续往前走!我不在这里停了。

司机愣了愣,就开始驱车前行,我正要为躲开了他而松一口气,突然,又一激灵,凉生会不会出事了?!

于是,我又慌乱地对司机说,师傅,麻烦您掉头!我要回原来的地方!

出租车在典当行前停下时,我迅速地将一张百元大钞扔给司机,连找零都顾不得就冲下了车。那一刻,我害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