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最不可追忆的,就是往事。

当我从那颗糖丸里挣扎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头疼得像要爆炸了一样,我扶着脑袋起身,上下摸索,确定自己尚未变成大茶杯,也没变成海底泥面膜。

抬头,不见刘护士,也不见钱助理,只见一个面容和善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

他戴着老花镜,衣衫虽旧,却极其干净整洁,与程家上下一片光鲜的打扮不甚一样。此时,他的身体微微后倾,仿佛在仔细辨识着书上的字,看得极其入迷,都没觉察到我醒来。

钱伯?

我的大脑在瞬间短路后,又瞬间清醒,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头,透过老花镜,看到我端坐在床上,一愣,像是怠慢了我一般,忙说,姜小姐,您醒了。

不是言情小说里那种掌事人装腔作势地拿捏作态,更不是电视剧里面终极BOSS高高在上的傲慢疏离,却像是一位年长的亲人一样。

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他会挑着眉毛,斜着眼睛,严肃地用鼻孔喷我,说,姜小姐,你该走了。或者是拿出大家族的旧做派,拿捏着指桑骂槐,故作高深地说一通,比如,姜小姐,这豪门的日子,是你能想,可不是你能过的……巴拉巴拉巴拉……

可,全然没有。

他竟然是恭敬谨慎的态度。

我冲他点点头,因觉被尊重,人也微微自矜的模样。

突然,我发现,这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不是医院。我不由将被子拉紧,有些紧张地问,这是哪儿?

钱伯说,哦,这是程家度假的宅子,我已叫人打扫过。

我吃惊地看着他,说,我怎么会在这里?

钱伯笑笑,说,在医院总不如在家里调养身体方便。

我说,可是……

钱伯笑笑,说,你放心,医生、护士一切照旧。

说完,他将书放下,摘下老花镜,帮我按了床头铃,不久,便有了回应。他说,病人醒了。

我眼尾暗低,思量自己的处境。

他也不絮叨,恍如无事一般,又重新细细看着手中的书。

兀地,我似乎想起了什么,问他,我记得,有护士……说天佑他……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对程天佑的担心,如此袒露在钱伯面前很不妥。

钱伯似乎并不在意,说,昨晚,大少爷昏迷着,突然有了意识,喊过您的名字,可惜等我们过去时,他又昏迷了。

我顿觉心灰。

我有些尴尬地看着钱伯,像是为刚才的过度关心辩解一样,说,等他醒了,没事了,我就走。

钱伯扶扶眼镜,说,哦?哦。不过,姜小姐,等你身体好一些就多陪陪大少爷,他很需要你。

啊?我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以为他是带着王母娘娘的簪子来给我们划银河的,却没想到,他却是温言好语、慈眉善目一月老。

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庆姐手艺很不错,做得一手很好的湖南菜,很得老爷心。听说姜小姐是湘乡里的,我也将她一并带了过来,照顾你饮食。

啊??我又愣了愣。

这态势,哪像是灭我的,简直是渡我的。

不过,我还是摇摇头,郁郁地看了看窗外,低头说,就不打扰了吧。

我心意已定,天佑只要能醒来,我就离开这里。至于去哪里,干什么,我都没想过。我只知道,我想离开。

钱伯好像并不以为意,半是探询地说,我听钱至说了,发生意外之前,您和大少爷在酒店吵架了。

他这么一说,我便觉满心负疚,眼泪在一瞬间冲出眼眶,怕他看到,我就将脑袋别向一边。

他却笑笑,说,夫妻年轻时哪有不争吵的?我看不管您怎么生他的气,他也为此付出代价了,您就别再跟他怄气了。

啊???我彻底摸不着北了。

钱伯将那卷书搁在手边,递给我一杯水,闲聊家常一般,说,姜小姐和大少爷也是旧相识了,姜小姐……高中时就和大少爷认识了?

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却还是点点头,侧过脸,偷偷擦干眼角的泪。

第一次见到程天佑的时候,我刚十六岁,说起来,还是一不知天高地厚的萝莉。

他那时,风华正茂,年岁正好,俊朗无双。不苟言笑时,是拒人千里之姿态;笑起来是春风十里,致命的魅惑。

不必颠倒众生,颠倒一个十六岁的萝莉还是足够的。

那一只十六岁的萝莉,有着海一样的心事,魔咒般禁忌不能触碰的人和爱恋,却都能在他那里得以放任和实现。

他不是禁忌!

他是爱情。

他美轮美奂却触手可及。

他仿佛是上天对一个有着秘密心事的女孩的特殊赐予。

那时,每次他出现,我都感觉到心里揣着一只小鹿,它扑通扑通地在我的心里乱撞。那只小鹿啊,它长着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

唉。

往事……

最不可追忆的,就是往事。

它缓缓地走过,轻轻地走远,淡出时光的轴线;可念及时,却又呼啸着扑面而来,逼得人不能喘息。

钱伯也不再多问,只是笑吟吟地念叨了句,好啊好啊,少年夫妻老来伴。

我听得懵懵的,眼前这老人,一时间,真不知是敌是友。

我一面喝水一面偷瞧他,心里也默默念着“少年?夫妻?老来伴?”,突然一激灵,不对,我少年时……同他根本就没、没、没做夫妻啊!

钱伯问,怎么了?

我一脱口,说,我们没、没……做夫妻!说完,又觉得失言,觉得失言后,便觉得心虚,尴尬地小声补了三个字,少年时。

我挺怕钱伯想多了的,关于我和天佑相识的十六岁。

那段再也追不回的纯白少年时光,大约会是我此生再也不会经历的绚烂与生动,我不希望它在别人的心中被演绎成一个拜金少女如何心机深沉攀高枝的故事。

却不知为何,此刻,钱伯口中的“夫妻”二字,竟让我突然失神。

曾经年少,觉得世界上形容男女之情最俗气的词汇莫过于“夫妻”两字。

这两字一出,满是油腻腻的烟火气息,全不如“情啊、爱啊、恨啊、怨啊、在一起啊、一辈子啊”这些词汇,绝世凄美。

可此刻,这两字却让我莫名感慨,只觉得,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魔力。它是平凡的,质朴的,却又是无比安稳的。

亚龙湾那一夜,海浪舒卷过沙滩,我曾安静地偎依在他的臂弯。

后来,漫长的一个人的时光里,我常常会想,如果,一夜就是一生,那么,千岛湖,亚龙湾,哪一个夜晚是我此生最想留下来,永远都不醒的呢?

12 这和程天恩说的“钱伯是只老狐狸”完全不搭啊。

钱伯离开前告诉我,天佑已经转出了重症监护室,现在在普通的特护病房,我当下还吃了一惊,只是没做多想。

他说,你多去陪陪他,希望他早日醒来。

我低头,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伤得这么厉害,我却可以安然无恙。

钱伯说,听说小姐的背伤得也很厉害……您身体弱,也就别多想伤心事。唉,从那么高的地方摔到海面上,和摔到水泥地上是没太大区别的。大少爷颅内出血,医生说,是否能醒就看……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说,我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

我猛然抬头,说,转院会不会希望更大一些?

钱伯看着我,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他缓缓地说,我这次来,也带来了两位这方面的专家。

然后,他轻轻笑笑,很和蔼的表情,似乎是很想结束这方面的谈话,说,姜小姐,您多休息吧,不必挂劳。

刘护士进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不过想起钱伯说的医生、护士一切照旧也就了然了,心里竟觉得他对自己周到尽心。

刘护士给我检查了一下,又测量了血压,详细记录了一下,然后嘱咐我饮食尽量清淡,有助于恢复,就走了。

走的时候,她偷眼看了一下钱伯,然后冲我撇嘴,轻声说,好凶啊。

我没听清,瞪大眼,啊?

刘护士没再敢细看我,一溜烟走了。

钱伯目送她走后,转身对我说,姜小姐,您这里没事,我就先离开了。您好好休息,一会儿我让他们给您送粥过来。

我茫然地点点头。

他微微点头,以示道别,然后,踱着步子离开了。

钱伯前脚离开,刘护士后脚蹦进来,说,唔,那老头昨晚一个大耳光差点把钱助理给抽死,骂他骂得好凶哦。

啊?我看着刘护士。

刘护士耸耸肩,说,可惜啊我听不懂广东话,港剧直播版啊。然后她抱着手,一脸卡通少女幻想时的表情。

我直接无言。

刘护士一走,钱助理就给我带来了熬制的小米粥,放到简餐桌上,说,医生嘱咐了庆姐,这三五天都清淡为宜,否则容易补伤,等过了这几日,再给您进补。

我偷偷看看他的脸,似乎真有些浮肿,我忙低头装作没看到,说,我也没胃口,这样就很好。

我看着眼前的热粥,默默地吃了几口,心有所惑,食之无味。

钱助理似乎有些紧张,他看着我,忍了又忍,才缓缓开口,问,我父亲……他没怎样吧?

我摇摇头,说,他人很好。

其实,我比钱助理还疑惑,这和程天恩说的“钱伯是只老狐狸”完全不搭啊,只是,我不知道去问谁。

钱助理说,不知道我父亲跟你说了没,程总他,昏迷着,喊你的名字。

哦。我应声,点点头。

热粥荡起的雾气绕了眼,眼底是湿湿的感觉。

13 你都死了几次了,还有命死吗?

钱助理离开前,耐着性子叮嘱我多照顾自己身体,别总这么闷闷不乐。我没说话,他便转身离开,刚到门前,他就愣了一下,喃喃道,二少爷。

我抬头,只见程天恩站在门前,似乎来了许久的样子。汪四平在他身后,铜墙铁壁、金刚护体一般。

程天恩冲钱助理点点头,说,我听说钱伯把我们的姜小生接出院了,料想是来了这里。

他仰着头,一看我,故作惊讶的表情,说,哎哟,姜小生,你还没死啊?我这正准备来给你收尸呢,这烧茶具的师傅都联系好了。

我没理他。

昨夜,他刚刚说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话;今天,他却依旧不改自己“毒舌”本色。

见我不说话,他又四顾,纤长好看的手指遮住嘴巴,做不经意随口一问状,说,钱伯没给你上满清十大酷刑吧?

我回敬他,说,他对我很尊重。

很尊重?!对你?!钱伯?程天恩一字一顿地问,一脸冷笑。

我仰着头,用特骄傲的表情回望他,说,对!反正比某些人懂得尊重人。

程天恩没再作声,我却看到了他嘴角弯起的无声嘲笑。

程天恩似乎不太相信,钱伯没有对我说什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话,没做什么让我变成大茶杯、海底泥的事,于是,他沉吟着,思索着,端量了我和这间屋子半天。突然,目光落在凳子上的那本翻开的书上。

然后,轻轻拿起,很无意地翻动着,头也没抬地问,你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元曲感兴趣了?

我说,啊?哦,钱伯忘在这里的。

忘在这里的?程天恩皱了皱眉头,波光流转的眸子,仔细地瞧着手里的书,突然,他笑了,笑得那么开心,然后,他轻声骂了一句,真是只老狐狸!

我很奇怪地望着程天恩。

程天恩抬头看看我,把书递给我。

我一看,是白朴的《墙头马上》。

这故事我是知道的,讲的是古代一姓李的千金小姐,因爱慕上骑白马而来的裴公子,便与之私奔生子的故事。

程天恩说,你瞧瞧,咱们钱伯看到的可是第三折,特意留给他老人家尊重的您分享呢。

我低头,只见翻开的那页书上,突兀地显示着那一令《七弟兄》。

——你比无盐败坏风俗,做的个男游九郡,女嫁三夫。

——可不道“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这几句话,跃出纸面,我竟愣在了那里。

程天恩特别得意,眉毛一挑,满眼漂亮的桃花色,说,哎,这“女嫁三夫”,得对你是多尊重啊。啧啧。

那卷书上的字和他的话,像一通巴掌劈头盖脸而来,我只觉得脸热辣辣的,胸口仿佛被巨石重重压住,喘不上气来。

我咬着牙,不接他的话,可身体却不住地发抖,手脚瞬间冰冷,这是一种让人无从启齿的羞辱。

无论是钱伯有意羞辱我,还是程天恩用过度解读钱伯来羞辱我,只一句“女嫁三夫”已真真切切地戳中了我的痛处。

这些种种残破不堪的往事,种种痛苦不堪的记忆,凛冽而至,似乎要将我整个人撕碎一般。

程天恩说,在钱伯眼里,你不过就是我哥的一姨太太,一外室。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不奚落你是他的修养,他尊重你?呵呵,你是有多想不开。他是不是要你多休息,多保重?我爹外面所有的女人,他都爱护有加,要她们保重!宠物们保重,主人们才能开心……

我大喊一句,你够了!

这种无地自容感,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千多个巴掌,自己却一个也无法奉还一样。这地方,这群人,让我感觉一刻钟也待不住了。我起身下床,想要逃离这里。

程天恩一把拉住我,声音很低,说,你要去哪儿?

我甩开他的手。

程天恩顺势拽回我,冷笑道,这就禁受不住了?我还以为死过一次,你真的是不悲不喜、无欲无求了呢,敢情脾气还是又急又臭啊!

然后,他回头对汪四平说,将她带走!

汪四平上前,说,姜小姐跟我们走吧。

我大叫,你放开我,我要自己离开!

程天恩黑着脸,命令一般,说,你不能自己离开,除非你活够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程天恩。

他将我推到床上,说,钱伯现在不动你,是因为这个老狐狸还没想好最稳妥的方式!我爷爷想你死,我哥拿你当命,他自己心里也在权衡,到底是对老爷子唯命是从,还是唯我大哥马首是瞻,他两方面都不想得罪。可以确定的是,他断然不敢明着动你,因为他不能得罪我哥!可你要是自己离开这里的话,你不是送给他弄死你的机会吗?

我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说,机会?弄死一个我,你们还需要机会吗?我命如草芥,你们高高在上,我是你们富贵人生的棋子,我认命了!你们给我一千个巴掌我只能挨着,却还不了一个!你们要我在这个故事里哭,我就不能笑!无论是哪个男人,你们要我和他分开,我们就不能在一起……

说到这里,我看着天恩,凄然一笑,捧着心口,说,到了这一天,你觉得我会怕死吗?我怕的是不死!!放开我,让我走!

程天恩挥手,气急败坏地给了我一巴掌。

我直接愣了。

我瞪着程天恩半晌,说,你……打我?

一旁的钱助理立刻奔过来,挡住程天恩,扶着我,有心却无力地说,姜小姐,你、你没事吧?

程天恩指着我的鼻子说,这一巴掌是我替我哥给你的!老子今天就告诉你,现在,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我哥的!你没资格说死!你都死了几次了,还有命死吗?!

说完,他转身,狼目怒视,对汪四平说,把她带回医院,给我看住了!

恰逢这时,门外传来钱伯的声音,脚步声渐近。

程天恩佯装不知,他回头对正在左右为难的钱助理一笑,清清嗓子,故意拔高声音,说,你跟钱老爷子说一声,我看不惯我哥在医院受苦,她在这里享福,我要带她回去守着我哥!

仿佛想让自己的说辞更显真实,他狠狠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就祈祷吧!我哥要是有事,我一定让你陪葬!

门外有片刻的寂静,似是思忖,紧接着脚步声轻起,渐行渐远。

14 属于我们两兄弟的,绝不容别人觊觎。

程天恩将我带回医院,一并带回来的还有刘护士。

他对刘护士说,这里没你的事。

刘护士两眼冒着桃心,搅着小手指,迅速走人。

程天恩看了我一眼,说,别以为老子喜欢管你的烂事!等我哥好了,老子把你还给他,老子认识你是谁!

说完,他不忘将那本钱伯的书扔在我面前,就转身离开了。

我摸了摸依旧热辣辣的脸,看着地上的那本书,它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似是无声的嘲笑。

门外,天恩和汪四平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我却仿佛什么都已听不到了。

汪四平问,老狐狸居然没出面阻止你?

程天恩说,将不见帅的,他才不想为了这点儿小事和我正面冲突。

汪四平砸吧砸吧嘴,说,那也是。二少爷,你说老狐狸这么殷勤善待她,唱的哪一出啊?

程天恩沉默了片刻,说,老狐狸怕是想让她给我哥当外室。这如意算盘,既不得罪老爷子,说不定也能得到我哥的默许,虽然没有名分,到底也算是在一起,就看……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汪四平说,就看什么?

程天恩说,就看那清高倔强的姑娘点头不点头了。

汪四平说,她有什么不乐意的?

程天恩没说什么,不置可否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