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磨·疑阵

循着季燕然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位池枫池大人一下子便落入了众人的视线。池枫的脸色本就不佳,蓦地被季燕然一指,顿时大惊失色,抖着手嘶叫道:“季——季燕然你——你血口喷人!你——你有证据么?小心我告你——告你诬灭之罪!”

但见本是立于池枫身旁的几个人都唬得纷纷躲到了旁边,生怕他从哪里掏出把刀子什么的胡乱砍起人来。

季燕然不慌不忙地笑着,淡淡地道:“池大人若自觉冤屈,本官是可以给大人充足的自辩机会的,只是在此之前,请恕本官先要禁大人的足,以免再有伤亡事件发生……柳统领,”

忽见柳惜薇的弟弟柳明威应声而出,抱拳恭声道:“大人,下官在!”

“本官没有衙役在身边,就烦劳柳统领代为行权,先将池大人带回他的房间,待本官整理好相关材料后再行审理。”季燕然正色道。

柳明威领命称是,走上前去向那池枫略行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池大人,请罢。”

池枫早已又急又怒,破口大骂着不肯离去,柳明威便道了声“得罪了”,两下便制住了他的胳膊,强押着出得厅去。池夫人哭闹着扑过来揪扯季燕然的衣襟,抡着拳头便是劈头盖脸地一顿打,季燕然哭笑不得地挡开她的攻势,向在场众人抱了抱拳,道:“诸位受惊了,本官现在要去向王爷禀明此案,失陪。”说罢一甩袍子由北门出去了。

留下厅内一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反应不过来方才这一突发事件。直到晚饭行将结束时才见季燕然重新回到厅内,向在场众人道:“王爷身体不大舒服,令本官代为传达谕令——鉴于虹馆并非衙门,池大人亦有品阶在身,是以不宜草草审理此案,唯有先将其暂时扣押于房内,待铁桥能通行后带回太平府再作审理。众位不必惊慌,相信待明日天气彻底放晴后便可化冻放桥了。”

众人听闻此言也不敢多说什么,静静吃罢晚饭后便各自回房,无人逗留。因池枫被定为了杀人凶嫌,池夫人便需与他分开扣押,正好第二层还有间空房,池夫人便移到了那空房去睡,夫妻俩的房门都由外面上了锁,由于虹馆内所有的钥匙都各配有两套,一套在淳王手里,一套在刘总管的手里,是以季燕然将刘总管的那一套要来自己保管,除了他之外谁也不得进入池枫的房内,当然,如果侍女要进去添炭添水的话也是要先经由他的同意才行。

饭后岳明皎叫住了季燕然,两人低声说了一阵,而后季燕然才辞了岳明皎,大步向着我和岳清音走过来,一到面前便心虚地冲着我笑,低声道:“灵歌,为兄……”

我只向岳清音轻声道:“哥哥,咱们回房罢。”岳清音也未多说,迈步先行,我便在身后跟着,听得那家伙也死皮赖脸地跟了上来,也不看他,三人一齐下了楼,回至二层房间。

进了门我便直接扎进里间去不理会他,也不知道他是几时离开的,直到我实在憋不住想上厕所时开门出来才见他已不在外间。回至里间又过了许久,按捺不住再度出得外间,低声问向岳清音道:“哥哥……他……季大人……是回房了么?”

岳清音一指桌上,见药碗里正腾腾地冒着热气,道:“为兄已将药熬好了,你送去他房里罢。”

“……还是哥哥送去罢。”我低下头道。

岳清音没多说,起身端了碗便向外走,经由我身边时我一个没忍住拦住了他,胀红着脸硬着头皮道:“还是……还是灵歌去罢,哥哥好生歇歇……”

岳清音似是早料到我会变卦,仍旧一个字也没多说的将碗递到我的手上,转身坐回桌边继续看书去了。我端着碗来至对面季燕然房间的门前,正要敲门,又怕他此刻已睡着了再吵醒他,便轻轻推了推门,发现并未上闩,悄悄走进去,将门关上,见外间并没有人,于是又推开里间的门,却见他果然已睡下了,被子捂得严严,只露了张脸在外面,面庞因发烧而微微泛着红,长而蜷的睫毛安静地覆着,呼吸有些重,能感觉得出此刻他体内那股灼烧的热流令他很不舒服。

我将手中药碗放到桌上,小心地挪过一把椅子来放到床边,而后坐下来望住他,看他睡得如同孩子一般无邪,心中不由升起一片柔意,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触手滚烫,心头便是一紧,起身将他的披风拿来,盖在被子上面,又将外间的炭盆端了进来,放在他脚边的床头处。

夜幕早已拉深,房间内除了炭盆的火光外便是一片漆黑。静静地陪着熟睡的他不知过去了多久,见桌上药碗里的汤药早已凉了,便端了它出得房间回到对面屋内,倒在药锅里重新热过。岳清音不在房中,桌子上留了张字条,说是去替王爷扎针,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端了热好的药再度回至季燕然的房里,见他仍睡着,便轻轻伸手覆上他的额头去测他的体温,却见仍然高烧不退,不由心内焦急。忽而被他由被子中伸出大手来握住了我的手,掌心温热且干燥。

听他哑着声音低笑道:“灵儿在此多久了?”

“才来。”我亦低声回道,“感觉怎样?很难受么?”

“哪里会难受……舒心得很。”他哑哑地笑着,大手轻轻地揉捏着我的手。

“先喝些热水润润喉,药也熬好了。”我抽出手来,将他的大爪子塞回到被子里,且替他严严地掖好被角,嘱他不许乱动,而后起身至桌边将油灯点亮,倒了杯热水回来,他正欲坐起身,被我伸出小爪一把按了回去,只许他将头抬起,把他的枕头斜靠在床栏上,再让他躺在枕上,这才吹了吹杯里的水,先抿了一口,见并不很烫,便小心地将杯沿凑至他的唇边,道:“慢些喝。”

季小狗像个乖宝宝似的张嘴慢慢啜着杯中的水,一对儿黑亮亮地眼睛眨呀眨地望在我的脸上。喝了半杯水后他便舔了舔狗嘴儿不喝了,我拿开杯子,见他唇角还留着水渍,正想从怀里掏帕子,忽而想起自己的手帕早被藏入了他的怀里,只好用手指轻轻地将他唇角的水渍勾去,却被他瞬间变得浓重的呼吸吹在了手上,连忙收回了胳膊。

将杯子放下后至外间又抱进一床被子来,倒把他吓了一跳,道:“灵歌……这……你我尚未成亲……”

“你——你烧糊涂了!”我红着脸嗔道,重重地把被子扔在他的身上,狠狠瞪他一眼:“坐起来喝药!”

季坏狗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却也不道歉地坏笑了两声,拥被坐起,我便展开后抱进来的那条被子披到他的身上,将他严严地裹住,以免才捂出来的热气又跑掉,前功尽弃。

将他像裹小婴儿似地裹好后,回身从桌上端了药碗过来坐到床沿儿,他正要从被中伸出手来接碗,被我一眼又瞪了回去,勾着唇角笑得既没格调又有那么一丝儿得意,让人直想狠狠地……咬他一口。

我用勺子舀了药汤,依旧先抿了抿试试温度,而后才小心地喂至他的唇边,他便乖乖儿地张嘴慢慢含住汤匙再慢慢咽下,狗眼儿定定地望在我的脸上。

一勺一勺地喂了一阵,他越来越不好好儿地吃,只管望着我,吞药的动作慢得令人有些坐立不安,我握勺的手甚至开始发起抖来,正喂了一勺等他吞下,才要收回来继续舀,却忽地被他从被中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想要抽出却挣脱不得,只好微红着脸瞪向他道:“药还没喝完呢……”

“不喝了。”季燕然哑着声音,捏下我手中的勺子放回碗中,再接过碗放到床头的矮柜上,我有点害怕,起身想要离开,却仍被他握着手,略一用力便拉回了床沿上坐了下来,无处可逃地对上了他那对比黑夜还黑的眸子。

我的呼吸有些急促,脸上一阵灼烧,不由低下头不敢看他,却见他慢慢坐起身子,伸出另一只大手来轻轻地勾起我的下巴,使我不得不与他对视,我有些难以承受他那浓浓的眼神和这满屋温暖且暧昧的气氛,只好半垂了眸子将他的面孔挡在视线之外,殊不知这样的神情却更似邀请,引得他呼吸一沉,一张俊脸便慢慢倾了过来。

我的心跳随着他每毫米递进的接近而越来越急剧,若不是紧紧抿着嘴,只怕它便要从喉中一跃而出了。我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不知是紧张、害怕,还是……期待,我的嘴唇干得几乎要裂开,早便因屋内的两个炭盆而浑身燥热,此刻更在额头上布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

实在承受不住这觉来漫长实则短暂的接近过程,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疼的嘴唇,但听得他的喉间一声沉吟,俯下脸来……我只觉浑身如触电般的一震……我强压着急促的呼吸微阖上双眸,用每一个汗毛孔去感受他的气息,见他轻柔的,像呵护一枚世上绝无仅有的至宝般,小心翼翼地用双唇拂过我……我顿时便似被他吸去了所有的灵魂与思维,飘飘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然而他也只是蜻蜓点水般地抿了一下便离开了,用他灼热的脸颊轻轻地贴上了我的脸颊温柔地摩梭着,这令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成语:耳鬓厮磨,原来竟是如此美好的一个词汇。

被如此温柔的举动融化了我本因紧张而显得僵硬的身躯,忍不住伸出手去搭在他的肩头上,只觉他的身子又是微微一震,勾了我下巴的大手顺着脸颊向上一滑,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插入了我的发丝间,厚实的大掌稳妥且轻柔地托住了我的后脑勺,直令人有种婴儿回到了摇篮内的安全与舒适感。

我被这强大的温暖与温柔彻底融化了,纤臂一伸揽住了他的项背,微偏了脸儿轻轻地用唇拂过他弧线优美的脸颊,学着他的样子也抿了抿他的耳垂儿。

不等我纳闷儿自己从何而来的胆量竟然会主动地迎合他,他便已经如同干柴般被我一把火点了起来,原本握着我的手松了开去,转而伸出长臂将我整个儿的腰身拥入了他结实的臂弯,我的一颗迷乱的心便在与他的紧紧相贴中重重地撞击着两人的胸膛,那力量几乎要将我自己撞得晕厥过去,软软地偎在了他的怀中。

季燕然的双唇由我的耳际慢慢移上脸颊,而后继续向中间靠近,我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哪里,心跳愈发快得吓人,忍不住微睁了眸子,正看到他完美的侧脸及圆润的耳朵。

他的双唇愈发接近了,鼻尖甚至碰上了我的鼻尖,我勾在他背上的手不由紧张得攥住了他披散的一把长发,视线里是两瓣饱满柔润的唇,慢慢地贴近,慢慢地覆下,直到即将四唇相接共浴烈火之时,突听得房门被人敲响,直令我激凌凌地回过神来,立刻神魂归位。

慌张地推开他,一张脸瞬间红如樱桃,几乎是跳起身地就往外间走,听得他在身后不无遗憾地长长“唔……”了一声。

打开房门看时,见是岳清音,便忙闪身让他进来,而后关好门。岳清音看了我的樱桃脸一眼,我急忙小声地解释道:“屋内太热了……”也不知他究竟信了没有,总之没有理我,径直走进了里间。

季大坏蛋早便装着没事儿人似的裹着两条被子笑眯眯儿地靠在床栏上,一见岳清音进屋便道:“如何?王爷可睡下了?”

听了他这话我不禁有些狐疑起来,他是怎么知道岳清音方才是去替王爷针灸了呢?

岳清音坐到床边椅上,先是伸手去探了探季燕然的额头,而后冷冷地道了声:“手。”

季燕然连忙乖乖儿地伸出一只大爪来递过去,让岳清音替他把脉,岳清音边捏了他的脉门边道:“王爷已睡下了,若非有大的响动,当是难以惊醒的。”

季燕然点了点头,一对儿贼溜溜的狗儿眼悄悄儿地瞟向立在岳清音身后的我,不由又令我想起了方才之事,脸上又烧了起来,背过身去不看他,假装到桌边去倒水。

听得岳清音冷声道:“给你熬的药你未曾吃么?”

季燕然笑着道:“岳先生亲自熬的药,愚兄岂能不吃?”

“你若再去吹冷风,这药不吃也罢。”岳清音冷冰冰地甩下这句话后便站起身来,转向我道:“回房去。”

“是,哥哥。”我心虚地小声应着,不敢多作停留地转身出了房间。

回至对面屋中,我一头扎进里间,生怕被岳老大揪住质问什么,然而他老人家还是开门跟了进来,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盯了我一阵,方才冷着声音道:“把行李收拾一下,今晚和衣睡。”

我心中一动,问向他道:“哥哥,可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么?”

“管那么多作甚?”岳清音盯我一眼,转身出去了。

我只好依言将所有的行李收拾妥当,歪身躺上床去,头枕了胳膊静静沉思,因只顾担心对门那家伙的身体,对于今日之事一直未曾细想,现在静下来细细一番思量,总觉得有许多不大对劲儿的地方。

譬如他指定池枫是杀人凶手,似乎有些牵强之处,池枫一直和池夫人同睡一间,他若是杀人凶手,池夫人如何会不知呢?但观池夫人的表现似乎并不知道池枫的所作所为,除非他夫妻两人同孙浅喜夫妻一样也是分内外间而睡。或者就是池夫人太会演戏了,实则这夫妻俩是共谋。

整个案件到现在为止尚有许多疑点未能解开,首先是作案动机,能够联系到的线索是三年前,池枫、孙浅喜、常夏兮、牛若辉这四人都曾参加过赏雪小宴,而孙浅喜、常夏兮又都知道那条从男温泉通往女温泉的隧洞,且那段时间里,虹馆中有位不确定身份的、叫作欧阳小山的女孩子死掉了,尸体不见,只有衣冠冢。

其次是作案手法,凶手先是神通广大地操纵了这一次的抽签结果,将池孙常牛这四个人再一次的凑到了一起,紧接着凶手便用了非常巧妙的方法进入到孙牛二人的房间,溺死后通过窗户移尸到虹馆之外,再将尸体丢到后山温泉内。这其中如何制造密室的谜已被我解开,然而凶手一开始是如何从外面进入到室内这个问题仍然悬着,且最大的谜题就是凶手用了什么方法抛尸温泉还能不在温泉的四周留下脚印。

如果从已知线索中提取出关键字的话,那就是:抽签,三年前,温泉,隧洞,移尸,死亡方式。

如果导致这一次的连续杀人事件的起因是源于三年前的赏雪小宴的话,那么在当时,池孙常牛这四人之间应当是不存在过深的恩怨的,否则三年前的那一次池枫就该动手了,或者动手的时间没必要等在三年后的这一次,如果他可以操纵抽签结果的话,为什么他不在两年前或是一年前就动手呢?

而从杀人移尸的手法来看,凶手对季燕然心存挑衅,想来他对自己的布局相当有把握,这种自信的来源必定是经过数次试验后方能具有的,事实证明他的确做得近乎天衣无缝,潜入房间,制造密室,凭空移尸,不留脚印……

等等——如果池枫是凶手的话,那么此刻就算将他关在房内,他一样可以从窗口逃跑出去啊!就算他因铁桥被冻而难以逃下山去,至少——如果他够狠的话,他可以像杀掉孙浅喜和牛若辉那样潜入季燕然的房间……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他的房间,到时唯一掌握了所有线索和证据的季燕然一死,便没人能证明他的罪行,且他正好还可利用自己被锁在房间内为借口来证明他的无罪!

聪明如季燕然者如何会想不到这一点呢?如果池枫是凶手,那么将他锁在房间里非但不能成为他的禁锢,反而还为他提供了掩护!除非——除非这是季燕然故布疑阵,诱使真正的凶手——不管是不是池枫——现出原形!

真正的较量,原来就在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