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药·应付

所喜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大约零晨两三点钟的时候,有人在外面轻轻敲窗户,开窗看时,果见是湿淋淋的大盗,一个闪身便由窗口进了屋,我连忙将窗扇关上,待转身看他时,见他早已到了床边,伸手在岳清音身上点了两下,而后才扭回头来冲我笑,道:“药到手了。”

我从屋内的洗脸架子上拿了干干的巾子递给他,让他擦去脸上的雨水,低声道:“轻些,外间屋还有人……”

大盗接过巾子笑道:“月儿放心,我进来时已点了他们两人的睡穴……还有你这位宝贝哥哥的,现在就是窗外响雷也吵不醒他们。”

“宝贝哥哥”?我低头翻个白眼,这家伙不会连姑娘我的哥哥的醋也吃吧?……虽然这令我心中有些暗喜。

“你怎也不确认一下我哥哥是否醒着便敲窗户?万一被他听到……”我后怕地道。

大盗指指自己的耳朵,笑道:“我进来前已经听过了,他呼吸虽弱却很均匀,必是熟睡着的。”

哦,对,忘记习武之人的听力与视力都超乎常人了……那么说,此刻这家伙在黑暗中看我是看得一清二楚了?而我却只能看到他黑漆漆地一坨轮廓而已。看样子得注意不要乱做表情,免得暴露心思……

耳听得黑暗里一阵悉悉簌簌声,我不禁问他:“在做什么?”

“脱衣服。”大盗道。

“为、为什么要脱衣服……”我有些惊慌,这家伙也忒大胆了!我说他怎么一进来就点了岳清音的睡穴,就算他吃醋,也不能当着我哥哥的面和我……嗷他个变态的!

“我需给他换药,穿着湿衣服上床岂不要留下痕迹?”大盗笑道。

呃……

“可我这里没有绷带,要如何包扎伤口……”我拼命睁大眼睛,想要在黑暗中看清点什么(这色女人……)。

“我拿了一些。”大盗道,忽然伸过一只大手盖在了我的眼睛上,我心中一惊:莫不是这家伙看穿了我那不甚纯洁的心思?却听他低声笑道:“看着月儿的大眼睛,我都无法集中精神了。”

这、这个不着调的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调情——哥,揍他!

好在大盗很快收起了玩笑,黑暗里不知干了些什么,忽地“咦”了一声,我忙问怎么了,他沉默了半晌,方道:“没什么。令兄虽然受伤不轻,倒也没乱了气血,只需内服外敷好好调养,当能很快痊愈。”

虽然隐约觉得他似有话未说,但一时也无从问起,只得点点头,轻声道:“你……换药没问题么?要不要点灯?要不要我帮忙?”

大盗笑起来,道:“点灯倒不必了,月儿只需帮我扶着令兄便好。”说着将岳清音由床上小心地扶坐了起来,又是一阵悉悉簌簌地脱衣服声,想必是替岳清音将罩在外面的衣服除了去。唔……这样的一个雨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的房间内,我面前的床上两名俊美男子脱去了身上的衣衫,黑暗中引人无限暇思……此时若能点亮一盏灯该多好……

“发什么呆呢?扶着。”大盗伸手兜了我下巴一下。

我连忙收敛心神,摸索着去扶岳清音的肩,触手处肌肤一片滚烫,赶紧伸手去将床两边的帐子落下来,而后脱了鞋亦上得床去,跪在岳清音身旁,一面扶了他的肩膀一面挡住床帐缝隙间吹进来的风。

黑暗中看不到大盗的动作,只闻得一股子药味儿冲鼻,随后是拔瓶塞的声音,又是一股略带清香的药味儿,显然比之前那郎中给岳清音敷上的要好了数倍,听得大盗低声道:“血已止住,月儿可以放心了。”

吁……的确是可以放心了,在这医疗技术处于原生态阶段的古代,如果失血过多可是没有办法输血的。只要伤口不再流血,调养与痊愈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亦低声道:“能包扎成像方才那个样子么?”

大盗笑道:“放心,我拆时便已记下了包扎手法,管保就是那郎中亲自来了也认不出是别人包的!”

虽然这家伙有自夸的嫌疑,不过也不用真的叫那郎中来,只需不让岳清音醒来时起疑便算大功告成了。大盗利落地重新替岳清音缠上了绷带,道:“明日午时需再换药,这药乃珍稀之物,不便令外人看到,暂且先放在我这里,明午我乔装成郎中等在府外,月儿你只需派个人将我带进来替令兄换药便是。”

“可……哥哥他心思细得很,倘若明日你来时他正醒着,届时你便不能再点他睡穴了罢?这当郎中的与不当郎中的手法熟练度又岂能一样?万一被哥哥看出来……”我不无顾虑地道。

大盗边替岳清音重新穿回衣服边笑道:“别的不敢说,包扎伤口的手法只怕连多年的老郎中也比不得我熟练,月儿放心好了。”

听他话中之意,想是这若许年来必定受过无数的伤,甚至说不定还有从死亡线上捡回命来的经历。不由得很是心疼,待他将岳清音扶着重新躺下并盖好被子后,我便伸出双臂去将他拥住,默默地说不出话。

大盗长臂一收抱起我下了床,走至屋内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埋头一记深吻,久久才移开唇,轻声笑道:“傻月儿莫要多想,过去如何已不必去管,且看今朝,且待明日,可好?”

今朝,明日,这男人都将是我最困难最脆弱时的依靠。扭头望望岳清音床的方向——我有这样一个绝好的哥哥,又有这样一个绝好的……恋人,倘若……倘若他们两人可以不必以此种方式相处一室、倘若岳清音可以毫无顾虑与猜疑地接受大盗,我这一生便再无他求了。

我点点头,佯作羞赧地轻轻推开他,借此机会在他光裸地胸膛上揩了把油,低声道:“只要你好,我便好。”

大盗在黑暗里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来轻抚我的脸颊,沉沉地笑道:“月儿,我定会光明正大地踏进岳府的门槛来迎娶你的。”

胸中一时翻涌,握住他的大手,将脸埋入他温暖的掌心内,努力调息了良久,方才能故作平静地低声道:“我等着你。”

恋人的时间总是短得不可思议,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了,只有树枝子上往下嗒嗒的滴水的声音和远远地传来的一两声鸡鸣。黎明的蟹壳青的光透窗而入,使得我已隐约可看得清屋内的情形。大盗的衣服还很湿,不过看这家伙胸肌发达的样子,穿着它回落脚处应当不致感冒(感冒跟胸肌有啥关系?)。

大盗穿好湿衣,低下头来吻了吻我的鼻尖,笑道:“看小脸儿白的,莫要太辛苦,累出个好歹来我可是要跟你这宝贝哥哥算账的!”

我心道还不定谁跟谁算呢,你小子点了岳老大睡穴大半宿,还在人家房间里脱了衣服勾搭人家清纯可爱单纯善良的妹妹,这若被岳老大事后知晓,只怕你小子的后半生就要天天晚上梦到死人目光了。

大盗替岳清音解了穴,又至外间将长乐与绿水的睡穴解开,就着尚未褪尽的夜色,一闪身便消失不见了。

我用脸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好让自己清醒些,重新坐回床边椅上,望着岳清音仍自沉睡的容颜,想一会儿要如何才能让他好受一些,又想一会儿将来怎样才能让他全盘接受大盗,不知不觉间眼皮打架,一时没撑住,还是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醒来时,岳清音的一只大手正抚在我的后脑勺上,抬起僵硬的上身,揉揉酸涩的眼睛,握住他正要离开的手,见已不再如昨晚般冰凉,再探手去摸他的额头,竟然已退了烧,皇帝老儿的药果然是极品!

心中欣喜,低声道:“哥哥,可感觉好些了?”

岳清音躺着点点头,道:“回房睡去,这里不必你守着了。”

“哥哥饿不饿?我叫绿水熬燕窝粥去……”我依旧无视他的命令,起身欲往外走。

“连为兄的话也不听了是么?”岳清音虚弱地冷声道。

“灵歌方才已经睡过了,现在一点也不困……”我回身望着他。

“不困也回房去,莫让我再说第三次。”岳清音冷着脸,加上脸色因失血过多本就苍白如纸,这下子看起来更加慑人了。

“想是灵歌太笨,还不如长乐伺候得好,哥哥既然觉得不舒服,那……灵歌叫长乐进来伺候便是了。”我低头委屈地道,岳清音压根儿不吃这套,冷眼盯着我毫不妥协,无奈之下,只得退出房来,见绿水和长乐跪在门外,不由吓了一跳,忙上前扶起两人,问道:“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

“长乐(绿水)有罪!昨晚竟然沉睡过去,害小姐一个人伺候少爷……”长乐和绿水低头愧疚万分地道。

嗳嗳,这又是我的错……这些丫环小厮可是遭了罪了,自从我穿到他们家小姐身上之后,他们便没过过一天安省日子。

一时也无法说明情况好不让他们自责,只得笑着道:“无妨,昨夜我亦沉睡了一宿,这不,方才刚刚醒来。想是昨天大家都受了惊吓,兼之里里外外的一通忙活,身心俱疲,此乃人之常情。你们两个就莫再自责了,少爷受伤的事只我们三人知道,往后的一段日子恐怕还有的辛苦,取重避轻罢。长乐,你先进去伺候少爷,绿水去伙房让厨子熬燕窝粥,记得切莫令他们知道少爷在房内。”

二人应了各自行事,我便坐到外间的椅子上,既然岳清音不愿我在房内照顾他,我就悄悄地在房外陪着,以免又出什么变故。

坐了没一下,正觉得眼皮发沉,忽见长乐开门出来,道:“小姐,少爷请您进去。”

呃……这岳哥哥病在床上还这么难应付。

只得重新进了里间,长乐便关门出去了。见窗户开了半扇,想是岳清音让打开通风的,好在他的烧已经退了,略微开些窗户应当不碍。我蹭过去坐到床边,望向岳清音没有表情的脸,低声道:“哥哥有何吩咐?”

“你便在此待着罢……”他略感无奈地叹口气,“叫长乐将书房的小榻搬过来,困了在榻上睡。”

嘿嘿嘿,岳老大你终于妥协了,这真是人在病榻上,不得不低头哇,此时不欺负你更待何时?

我展颜笑道:“现在不急,今晚再搬罢……窗户开着,哥哥可觉得凉?”

岳清音摇头,闭上眼睛待了半晌,忽然开口,道:“昨夜可有人来过?”

我心中倏地一惊,强作镇静地道:“不曾啊,整夜房内只我一个陪着哥哥。”

岳清音没有睁开眸子,仍淡淡地道:“若无他人来过,为兄伤口处的药又是谁换的?”

这下我可是真的惊了,这岳哥哥简直通灵了——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伤口的药被人换过了?……唔,是了,他也是学医之人,况这两种药药效不在同一档次上,带给伤口的感受必也不同,因此才被他察觉了。

此种情况下我若否认肯定不妥,今天中午大盗还要来给岳清音换药,届时岳清音肯定会知道这药与他此时身上的药是同一种,那样反而更会令大盗被他怀疑。

念头电闪,我不紧不慢地答道:“哥哥原是指此事啊……昨天下午哥哥熟睡后身上发起热来,灵歌心中焦急,又不敢惊动府中其他人,遂只好亲自出府去请郎中。至医馆后碰巧有位游方郎中正在那里同馆内的郎中们切磋医术,见灵歌问诊便问是何症状,灵歌细细说与他听,他便说他恰有祖传治刀剑伤的良药,既可止血生肌又能退热消炎。灵歌见那馆内众医对他甚为信服,便暂且信了他的话,将他带回府来,那时哥哥正熟睡,灵歌不忍吵醒哥哥,原想再等上一阵再请那郎中给哥哥上药,那郎中却说他有办法,便见他取出个小瓶来在哥哥鼻下晃了一晃,道:嗅了这瓶内的药,便可熟睡至次日,期间不会轻易醒来。而后他便替哥哥解下身上绷带,重新敷了他的药……哥哥觉得这药可行么?与第一次的药相比,哪一种较好受些?”

许是我这谎话儿来得太快,又许是编得太圆,岳清音一时半刻也挑不出什么破绽来,便淡淡道:“还好,这药确为难得的疗伤佳品,只不知价值几何?”

这……岳哥哥不愧是岳哥哥,一招接一招地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价格若说得贵了,单凭我是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的;若说得便宜了,这么好的药品,又不大可信。

“灵歌因不清楚那郎中的药究竟管不管事,自己又从未做过什么主,只好先同他说:等明日哥哥醒来,若觉得药好,便再买你一些,一并付钱;若觉得不好或是有了什么不良的反应,这钱是不能给的。所以灵歌便让他今天中午再来一趟,好与不好、付不付钱,但由哥哥说了算。”我轻轻地道,将岳清音这记攻势化于无形。

岳清音才要说什么,便听绿水敲门道:“小姐,粥好了。”

我便让她进来,替岳清音在颈下垫上枕头,而后才接过她手中的粥碗,用小匙舀了一勺在嘴边吹温,再送至他唇边。有了被我喂过药的“第一次”,岳哥哥这一次也只好顺从地张开嘴由我喂他喝粥——征服冰山男的感觉原来是这么的爽啊,吼吼。

才喂了没几勺,忽见长乐进来禀道:“少爷,小姐,季大人来了。”

咦……这狗官今日难道不坐堂的么?

“哥哥且躺着,灵歌代为迎接罢。”我将粥碗放下,整整衣衫迎至外间,见一身大红袍的季狗官正大步迈进来,便行礼道:“参见季大人,家兄有伤在身,由灵歌代为迎接,还望大人见谅。”

狗官笑起来,至我面前低下头望着我道:“灵歌妹妹怎又这么客气起来?今儿为兄是一个人来的,不必拘礼。清音可好些了么?”

“回燕然哥哥的话,家兄比昨日好了些,多谢燕然哥哥惦记。”我礼貌有加地道。

狗官笑道:“好,这下为兄便可放下些心来了。料得清音必不肯令此事被伯父知晓,能照料他的只灵歌妹妹你同那一对儿丫头小子,想必昨夜定是极为辛苦罢?”

唔……还算这狗儿善解人意,作为回报,我仰脸儿看他,浅浅笑道:“燕然哥哥也辛苦了,昨夜亦是一夜未睡罢?公务固然重要,也要多注意身体才是。家兄病了还有灵歌来照料,燕然哥哥若病了……家里又没个嫂嫂大人来照料,岂不难熬得很?”

狗官干笑两声,眨眨满是血丝的眼睛,压低声音在我脑瓜儿顶上道:“灵歌妹妹在取笑为兄么?……不过话说回来,为兄只怕将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暇再考虑给灵歌找个嫂嫂的事了。”

“哦?为什么?”我好奇地眨着眼睛望着他。难道是因为你这老处男没人要,因此决定剑走偏锋、另觅奚径、易已所好,改爱男风?

季狗儿忽然收了脸上笑容,深深地望了我半晌,良久方沉声一字一句地道:“为兄昨夜奉旨入宫……接下了一项任务。”

“什么任务?”我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

“缉拿……鬼脸大盗。”季燕然黝黑的眸子毫不避讳地直直望入我的眸中来,一时间令我僵愕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