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侄儿
回至房中,我将四个丫头叫至面前,见她们几人肩挨肩垂头立着,时不时的还在抽泣,心下不禁一叹,先不说她们小小年纪就被卖进府来做伺候人的活儿,单是在这府中的仆人世界里也是有诸多的难言之处。仆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伺候主子的算得上是一等仆,负责跑腿传话的等级便稍微低一些,负责清扫的、洗衣的、做饭的、看门的,那等级就更低了。仆人的世界与主子的世界并无两样,甚至更为险恶,嫉贤妒能的,小人得志的,溜须拍马的,调拨进谗的,无非是想踩着别人往上爬,爬不上来也见不得别人在高处。我这四个丫头是一等仆,难保平日不被府内的其他仆人眼红嫉妒,倘若当真被罚去洗衣房洗衣,少不得要遭人耻笑欺负。仆人之间的排挤争斗仅从《红楼梦》一书中便可知其残酷,这四个丫头年纪小小,皆是天真懵懂,如何能承受如此的压力?
我心内一阵不忍,暗暗咬了咬牙,柔声道:“今日之事错皆在我,与你们几人无关。方才我已经求了少爷,他同意免去对你们几人的责罚……所以,都别哭了,去洗把脸,我妆台上那些新买来的脂粉是送给你们的,拿去,洗了脸补补粉,免得一个个的像红眼兔子似的跟在我身后,人家还以为我是老兔子精呢!”
听到我最后一句话,几个丫头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跪下便要谢恩,我连忙一伸手拦住,佯作冷脸道:“从今儿起咱们这屋里头要新颁布个规矩:谁也不许动不动便下跪,你们几个谁若忘了,跪一次便给我去洗衣房洗一天的衣服!可记下了?”
丫头们既感动又惶恐,少不得又是一阵千恩万谢,被我轰出去集体洗脸去了。我自个儿在房里琢磨着此事若被岳清音知道了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忽见有个负责传话的小丫环进得门来,行了礼恭声道:“小姐,老爷回来了,吩咐先不必前去请安,晚饭时直接去前厅即可。”
“好,知道了。”我点头,那小丫环退了出去。
唔……这岳爸爸已是好久没有露头了,今天总算现了身,一个小岳就很难搞了,如今又添了个老岳……不过依我推断,这老岳如此忙于公事当不止一两年了,同自己女儿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像岳清音那么多,加上女大十八变,这变指的不仅仅是生理,且包含着心理,就算我与岳灵歌往日有所不同,这位忙碌的老爸应该也不会太注意。如此一来我的压力便稍感小了些,届时只管多听少说,总不会有错。
拿定主意,待那几个丫头重新梳洗回来,留下青烟红鲤白桥三人自在房中吃饭,我则带了绿水慢慢往前厅而去。甫一进厅门便见那岳明皎身着家常便衣坐在餐桌正位上同坐于左手边的岳清音说话,我上前行礼道:“爹,哥哥。”
岳明皎虽长相严肃,见了自己女儿却是一派慈爱,含笑招手道:“灵歌,快来坐下。近几日过得可好?身体已无碍了罢?”
我走过去在他右手边坐下,做出乖巧的样子笑道:“女儿很好,爹爹近日公事繁忙,才要多注意身体呢!”
岳明皎捻须道:“近来为父确实公事繁多,不能多在家陪陪灵歌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啊!”
我笑道:“爹放心,灵歌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只盼能为爹您分忧解难,岂能还让爹分心替女儿担忧?”
岳明皎呵呵笑道:“灵歌确已不是小孩子了!只叹你娘去得早,为父又整日公事缠身……灵歌啊,得空须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考虑了……”
这个……说得也是,虽然以岳灵歌现在的年龄谈婚论嫁在我的观念中有些早,但若不趁着自己还保有岳府大小姐的身份时嫁个门当户对的有钱郎,到时万一被人揭穿真身赶出府去,我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心中虽然乐意,表面上却得做出一副少女的矜持与害羞来,我抖着一身鸡皮疙瘩娇羞地道:“爹,女儿不嫁!女儿要一辈子陪着爹……”
岳明皎哈哈笑道:“尽说些傻话!爹知道你是害羞,可惜你娘……唉,家里只有为父和你哥哥两个男人,若不替你多操着些心,将来怎么向你娘交代?明儿我便向我那些个同僚打听打听,看谁家的公子到了适婚的年龄,请到家中来,让灵歌你亲自挑选,如何?”
唔,那当然是好了,这岳爸爸倒是个开明的家长,没给我来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起码能让我挑个顺眼的,虽说自从穿过来之后我就已经对婚姻不再抱有少女的幻想,唯求不愁吃穿,好歹对方的长相也得下得了眼,免得半夜醒来被他吓死。
“爹……”我继续抖着鸡皮疙瘩作戏,垂下头玩弄自己的衣角。
“好,不说了,吃饭,吃饭。”岳明皎笑着拿起筷子,招呼岳清音和我一起开动。
倘若我能赶在岳清音将我彻底识破之前嫁出去,就不必再费劲铺什么后路了,只要脱离了岳府,谁还会怀疑我不是岳灵歌?我本身对这天龙朝既不了解又无亲无友,要想活下去除了嫁人一途别无他法。至于所谓的感情之事……呵呵,人不可太贪心,既然老天已经格外开恩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那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已没有了选择感情的余地,碰上谁算谁,好赖不过就是一辈子罢了,也没准儿我运气好,恰被我遇见一个既多金又英俊的有情郎也说不定呢(所谓白日做梦)!
我这厢边吃边打着如意算盘,那厢忽闻有下人来报,道:“老爷,府外季大人求见。”
季大人?这鸟地方怎忒个多的姓季的?该不会还是那狗官吧?他又来做什么?
“有请。”岳明皎放下筷子,起身整了整衣衫,我也连忙跟着站起来,随在这父子俩身后迎出厅去。
须臾便见得那身乍眼的大红官袍由远及近地窜过来,高高身量,眉眼弯弯,可不正是那狗官季某人?我心下暗恼,这厮若是将这几日与我相关之事不小心说了出来,岂不是引得岳明皎也要对我起疑了么?好容易我光明的未来向我伸出了手,他这危险份子却又冒出来捣蛋!简直……太可恶了!
季狗官大步行至厅前,鞠躬作揖道:“下官拜见岳大人!”
岳明皎呵呵笑道:“在我府中贤侄就不要客气了,来,进厅说话。”说着便拉了狗官迈进厅来。
贤侄?这称呼很可疑,一般的上下属之间哪怕是私下里也不会用如此亲密的称谓,再看岳明皎对狗官亲热的态度,结合岳清音在他面前常常很牛的举动,他们之间的关系是……
狗官由我身边经过时竟然还冲我眨了下眼,令我更加坚定了其在我心目中非好感第一名的位置不可动摇。
岳明皎将狗官请入席中,早有丫环添了一副碗筷上来,席分宾主,狗官既坐了宾位,我只得移至岳清音身旁坐下。还未坐稳便听得岳明皎道:“贤侄才调入京都供职不久,又赶上老夫连月公事繁忙,竟未能得空请贤侄至家中好好叙上一叙!清音在你手下办事自不必多说,这一位是小女灵歌,贤侄却是未曾见过。”
岳清皎自是不知道这两天发生的事,因此忙替我与狗官做引见。我起身行礼,轻声道:“季大人好。”
狗官也起身笑着回礼道:“灵歌小姐好。”
岳明皎对狗官笑道:“自家人何必客气!灵歌既是清音的妹妹也便是你的妹妹,叫小姐可就见外了!”
“是,”狗官笑着应了,转而又向我道:“灵歌妹妹好。”
这个……真希望我从来不曾听见,真够恶寒一把的!
“灵歌,这位是为父结义兄长季英堂之独子季燕然,你当称一声兄长才是。”岳明皎又对我道。
原来是结义兄弟家的儿子,难怪如此亲热……季燕然?莫不是为了合李白的那首《长相思》中的句子——“愿随春风寄燕然”?简直想把我笑死,这狗官浑身上下哪有一点诗情画意的影子?白瞎了一个好名字,白瞎了一首好诗!
还有那个……让我称他为兄长?瞧瞧他这张脸,由眉梢至唇角,可有一点点兄长的样子?倘若不是他身着官服,扔大街上那就是一纯度百分百的痞子无赖,更莫说这几日以来他对我的智商的……羞辱,叫他哥哥岂不得让我活活沤死?
“……燕然哥哥。”我低着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逼着自己叫了一声。唉……人生之路如此坎坷,苦其心志,沤其肺腑,雷其神经,寒其体肤……我还真是命苦。
就算没有抬头,我也可以想像得到此时的季狗官必定是一脸欠人锤的笑。
复又落座,听得岳明皎道:“贤侄连官服都未及换下,想是由府衙直接过来的,如此辛苦可是为了那采花贼一案?”
季狗官笑道:“正为此事。适才宫里传下旨意,令侄儿主办此案,伯父您负责督办,因此侄儿特来请示此案下一步需如何进行?”
岳明皎捻须道:“老夫早些时候亦接到了同样旨意,原说明日前往府衙找你商议,既然来了,你我便趁此于书房详谈一番,现在先且用饭。”
唔……原来如此,刑部正是负责重大案件审理和复核的机构,在天龙朝这个朝代想必也兼着监督与督促下属各级衙门的案件侦破职能。凡被列入大案要案的案件,刑部必须参与其中,指导和帮助承案府衙侦破案件。也就是说,岳明皎和季狗官现在成了暂时的上下属关系,即意味着一旦此案未在朝廷规定的时限内侦破,丢掉乌纱帽的就不止狗官一个人了,连岳明皎都有可能……老天!
不要哇,说什么也得等我嫁出去以后再……岳爸爸,您老可一定得坚持住!我后半生吃香喝辣的幸福可全指着您老人家这份地位哪(无良女现形了……)!呜呜呜。
一时间我也没了吃饭的兴致,那采花贼一天不捉住,我幸福美好的生活就要少一天,四天过后这生活就将彻底离我而去,富婆梦醒无尽凄凉,枉自嗟呀愁断肠……
究竟这采花贼是何方神圣?怎就如此难捉?从他入室偷香窃玉如履平地的身手来看,必是传说中的江湖人士,虽说有功夫,但官府的衙役们也不是摆设啊,电视上将人家刻画得那么笨,完全是艺术夸张,现实中若是那个样子,岂不全天下都要坏人当道了吗!
难只难在敌暗我明,谁也不知道这采花贼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偌大个太平城,未婚少女成千上万,真是防不胜防。总不能贴个榜文出来要所有家有处女者夜夜小心戒备,搞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吧?
眼下的形势是采花贼完全占据着主动,官府是被动的一方,若想有所进展,只能想办法扭转局面,变被动为主动,方能创造出机会。
唔……
“灵歌!”岳清音的声音打散了我脑中的思路,我蓦然回过神来,连忙望向他,见他盯了我一眼,道:“爹在跟你说话。”
嗳呀……刚才想得太专注了,完全没听见这几人在说什么。我望向岳明皎,懦懦地道:“爹……”
岳明皎摇头笑向季狗官道:“你这妹妹自小便如此,性格极是内向,见了不熟的人也不大敢说话,”说着又望向我道:“为父与你燕然哥哥的父亲情同手足,自是希望两家子女亦能如我们一般。灵歌,燕然与他人不同,你二人既是初次见面,理当由你这个做妹妹的为兄长斟酒一杯,今日未及准备,权且以茶代酒,待改日再好好招待燕然,将这礼节补上。”
“是,爹爹。”我起身接过丫环递来的茶壶,绕至那季狗官的身旁,替他往茶杯里倒茶,他笑着起身让了一让,道:“有劳灵歌妹妹了,为兄实不敢当。”
为兄、为兄,你还胸围呢,真真沤死我了,每每看到他那笑容我便觉得他是若有所指,仿佛早已将我看穿,仿佛乐得见我作戏,仿佛笃定我瞒谁也瞒不过他去,恨得我牙痒。
“燕然哥哥慢用。”我垂着眼皮儿不屑看他,将茶壶递回给身后丫环,重新回至座位坐下。
由于饭菜简单,众人很快用毕。目送岳明皎和狗官出了厅一路往书房而去后,我这才同岳清音前后脚地出得厅来,正待回房,却被岳清音叫住,淡淡道:“昨夜之事爹今晚便会知道,你最好莫再四处走动,免得他担心。”
“是,哥哥。”我恭声应着,行礼告退。
回至房中兴致索然,采花贼一事如梗在喉令人郁结。究竟那岳老爹和季狗官能否想出对策?只有四天的时间,倘若那贼偏偏躲起来不再露头,岂不是无法如期破案了么?需想个办法引蛇出洞才是……
我背着手在屋内转了几十圈,眼看夜色渐深,绿水进来道:“小姐,洗洗睡罢?”
“绿水,你且去老爷书房外打探打探,看看那季大人可走了。”我吩咐道。
绿水答应着去了,不一刻回来道:“小姐,季大人还未走,仍在老爷书房内谈话。”
嗳……看这情形恐怕是未能想出上策来呢,真教人心急。我又转了几圈,向绿水道:“你且先去外间和她们仨说会儿话去,我要看书,没我吩咐不要进来。”
“是,小姐。您莫要熬得太晚,注意身体。”绿水应着退出房去,将门仔细关了。
我待了片刻,确定那几个丫头都在外间说笑,再由窗户向外瞅了瞅,四下无人,正是好时机。当下掀起裙摆,由椅子上至几案上,一探头一猫腰,轻轻跳出窗子,蹑手蹑脚地藉着梧桐的掩护向着岳明皎书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书房内灯火通明,俨然那一老一少仍在密谈。我躲在不远处的树影下静待,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到我险些抱着树干睡着,才听得一阵门响,连忙掩好身形悄悄望去,见岳明皎和季狗官正从房里出来,狗官抱拳行礼道:“伯父留步,小侄自行出府便可。”
岳明皎仍旧将他送了一段,方道:“明日我自会去你府衙接着商议,你我时间不多,容不得闪失啊!”
“是,小侄明日在府衙恭候伯父。”狗官作辞,转身向府门方向行去。
我见机不可失,忙忙地在暗影中跟着他,回头瞥见岳明皎已回了书房,狗官身前只一名负责送客的小厮,不容多想,我弯身捡起一粒石子,轻轻丢在狗官背上,狗官回过头来,一眼望见我,先是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后便浮上一脸的笑意,转回头去对那小厮道:“小哥儿且不必送我了,伯父这园中景色甚佳,我正想慢慢走一路过去赏赏月色。小哥儿回去休息罢。”
那小厮听他如此说倒也乐得清闲,行了礼便往别的方向去了。待他走远后狗官方才转身向我走来,及至面前低声笑道:“灵歌妹妹可有事找我?”
强行忍住对于这个称呼的不适感,我低着头轻声道:“灵歌想问问季……大人,那采花贼一事,可有眉目了?”
季狗官轻笑道:“怎么,莫不是灵歌妹妹又想起什么线索来了?”
这讨厌的笑,莫不是又在表明你已看穿了我?你又在兴致勃勃地等着看我如何作戏是么?该死的。
……罢了,事关我的未来,总要分个轻重缓急,眼下已顾不得藏匿本性,先解决首要的问题才是。
我咬咬牙,豁出去地道:“灵歌想了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