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污黑的朽木,不知在这沼泽面上漂了多久。上面水线分明,千疮百孔,朽块如嶙峋而生的碎石,随时会剥落而下。即便是寓意着死气消沉的朽木,也还会有生命借其生长。一只漂亮的小蜘蛛,在分叉的枝丫间,拉起了带着几何美感的细网。
视线越过了那细网,我看向黄班长指出的方向。
方向在整个队伍的左前方,十一点钟方向。那边也是绿藻中夹着水草的沼泽湿地。第一眼望过去,我并没觉察出什么异样。因为那水草杂生、乱物漂浮的水面上,扰乱视线的东西特别多。但是第二眼,我那如雷达般警觉的视线,终于扫描到了不对劲儿的东西。
在那方向的湿地近岸处,绿油油的浮藻上,赫然多出了一块呈着方形的物体。
方形物体黑黑的一片,如果不是有水草浮木遮挡,在沼泽面上会特别显眼。那黑方的东西如一张纸片一样,正躺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再仔细一看,那方形物体的表面,之所以会发着黑色,是因为表面布生着黑黑的绒毛。远看过去,那就如一张浮在水面的毛毯。
看清楚的那一瞬间,头皮又是一抽。
想必看到这里,大家也猜到了那玩意儿是啥。是的,那静趴在水面上的玩意儿不是别的,正是半小时前,追袭咱们的毛毯怪。
我的个奶奶娘,原来这可怖的玩意儿在天坑里头不仅是一只,还他娘的有兄弟姊妹!
不过,比起之前那张从潭水里甩浪而出的肉毯,如今现在眼前的这只,个头小了许多。静躺在沼泽水面的它,周长不过一两米左右。虽然那身躯依旧恐人,但比起被手榴弹炸死的那一张,这一个可以算是“毯怪家族”中的“小毛头”了。
这倒也讲得通,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一个物种要上时间的存活于世,必定少不了持续的生殖繁衍。这个硬性条件便要求了,任何一个物种,都不可能是以单独的个体而存在,必须要有相当数量的种群,才能维持一个物种的长期存在。
但这张“毛头小毯”,怎么游到了沼泽中来?先入为主的我,还以为这毛毯怪物,尽是存活于深潭水渊之中,没想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有它的身影。难不成,是它听到了刚才的动静,现今便游入沼泽地里找晚饭了?我下意识的将身姿压得更低,静看它的停走。
“又一只?”邓鸿超悄悄的惊讶了一句。
但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欠多了不愁。比起第一次见识到种毯状的怪物,这一次,倒也还定神稳心,不再慌乱。毕竟对于这种未知生物的恐惧,并不全来源于其本身,更多的是因为“未知”。
黄班长立即摆手,打断了邓鸿超的惊叹,示意保持安静。
五个人的屏气凝神中,那只静静漂浮着的毛毯怪,并没有向我们袭击的意思。“小毛头”开始在水面上缓缓游动,这东西游起来很奇怪,毯身不见动静,整块毛毯却缓缓在水上平移一般的漂游。就像衣服被吹进河里,顺流而游的姿态。
那人畜无害的模样,跟记忆中那毯身直立、万齿齐露的骇人怪物,哪里有半点关联。
缓速而漂的毛毯怪,像是在享受日光浴,也可能在“装孙子”,等待猎物近身。虽然它的个头远不及之前那一张“毯王”,但咱们已经见识过这玩意儿的厉害,谁也不敢去主动招惹它。
况且五人目前身在沼泽,拳脚施展不开,要是被那“小毛头”盯上,咱们麻烦可就大了。
可别以为两者之间有距离,咱们身上又有枪,就代表安全了。因为我想到,这玩意儿不仅能浮水,能上地,也还可以往水里头潜。这沼泽水里遮碍视线的东西那么多,水质也有点浊,如果毛头小怪往水里潜摸过来,那扔手榴弹都不见得管用了。
但万幸的是,它所漂浮的方向别不是正对咱们而来,而是背对我们的方向而去。
四个人泡在水中,将身子躲在浮木背后,心凝神会、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水面上缓漂的“毛毯”,全然已忘记时间的流逝。直到黑绒绒的毯身越过一桩水草,浮拐过泥岛般的水岸,五个人那怦怦猛跳的心脏,这才缓下了节奏。
“快些走!”黄班长率先站直腰,接着就顶腰破水,迈步向前。他开始左右扭看,检查四周的沼泽水面。
不必说,又一只毛毯怪的出现,让队伍得救后那原本轻快的氛围,又变得紧张起来。大家嘴巴紧闭,再无人闲谈。连那满嘴牢骚的旗娃,也因为那张毛毯怪的出现,再不敢开口抱怨。比起密麻的蚂蚁大军,肚有万齿的毛毯怪所带的恐惧,更加直接,也更甚于蚁。
四个人跟上了黄班长的步伐,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动静在齐腰深的沼泽里急走着。
转头四看,几个人在急走的同时,也都不忘盯察附近的沼泽。幸在视野中的其他区域一切正常,再没慑人的黑毛毯出现。我忽然意识回来,咱们借水脱险,并不代表境地就彻底安全了。接二连三的异常已经表明,这天坑里的异常,是板子上钉钉的事实。
借水脱逃了蚂蚁大军,就像之前借天坑脱逃了越军士兵,谁又知道这沼泽究竟是救命之水,还是另一处死难境地呢?毛毯怪是已经交过手的老伙计,但这浊混的沼泽里头,又会不会有另外的新鲜伙计呢?
这样一想,两脚的步子不自觉就加快起来。在水底下踩着淤泥的腿脚,也不自觉的紧绷起肌肉,生怕碰踩到什么说不清的玩意儿。而这沼泽底下的淤泥,又起伏无常,水面时而淹至肚脐,时而没过膝盖,不知啥时候会两脚一空,全身入水。
退伍之后,我时常去回顾那些经历过的惊险、危机,最后得出的普遍定律是,每当你身体做好了提防,并准备好迎接险情的时候,那险情却总会猜透你的心思,躲而不来。当然了,险情之所以叫险情,就是要在你整个人处于懈怠状态时,冷不防的弄些惊炸的事情出来,捉弄你的神经。
你能遇见它,却不能如愿预见它。
最后踩着潮软的湿地,五个人总算是平安无恙的,从齐腰深的水里脱了身。缓漂而走的毛毯怪没有追回来,浑浊的沼泽水里也没其他怪事发生。
走出沼泽湿地的区域,双脚踏回了坚实的地面。树冠盖住了毒辣的阳光,不再刺脖犯疼。估计这一块就是天坑里的常年“阳区”了,有着长时间的日光照耀,沼泽另一岸的树木,个头猛窜,脖子后仰到头,也看不到顶。
这便是我之前攀上树顶后,看探到的林线突高区域。粗略一估计,这些高大的树木,要比沼泽另一侧的“阴区”高个三四米。
单腿撑脚的旗娃,早就累坏了腿。上岸之后便跛着脚,一下坐到了地上。肩膀被他压了这么久,可算是轻松下来。
刚一坐下,旗娃就迫不及待的撩起裤腿,检查伤势。果然,那白白的两杆小腿上,除了密集的腿毛,还多出了十来二十只被拍扁后,黏附在皮肤上的褐红蚂蚁。红褐之中,甚至还有鲜红的血液夹杂在湿水里。右腿作为蚂蚁袭咬的重灾区,被咬出了好多针眼一般的血口。
“这几把傻逼玩意儿……”旗娃见状,气得咬牙切齿。
他平坐在地,脱鞋卷裤,将蚂蚁们的尸体从小腿上拍下。拍不下的,则只能像穿针引线那样,挨个儿用手拈走。
黄班长还惦记着刚才出现的毛毯怪,他带着我和王军英,以坐地的旗娃为中心,在方圆两三米内搜索了一番。丛林里的样子大同小异,只是说这里接近沼泽湿地,植物的数量要茂密那么一点儿。
周围此时不再是荫蔽环身,有太阳光透进树林里,胆子不自觉间大了许多。三个人围着附近扫了一圈,没看到那毛毯怪再次出现。只是惊飞了几只飞虫,发现了一只青蛙。那青蛙甚是奇异。青蛙的个头半大不小,表皮绚丽而多彩,其间有红有黄,有绿有黑,它静趴在一片大叶之上,鼓起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注视着我。与身下的大片闷绿相比,它卓然而独立,如绿中精灵,很是亮眼。
我想抓下他,却被王军英制止住。
“别碰,这东西多半有毒。”他低藐着那奇异的青蛙说,“跟癞蛤蟆一样,摸了会中招。”
“癞蛤蟆?”我有些不相信,但还是放下了手。这东西怎么看也跟瘌蛤蟆搭不上边,但身在丛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谨慎一点好。
手刚放下,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叽叽叽”的惊叫。
我被惊得一缩脖子,立即寻声而望。叽叽叽的叫声还在持续悠扬,但背后却看不到任何异常。三个人转身动脑,这才发现那持续悠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离咱们有些距离。
“还有猴子?”我面向那叫声的方向说。
如果我没猜错,那声响多半就是猴子尖吼而出的。囚笼似的天坑里竟还住着猴群?这可奇了,猴子又是怎么从那悬崖上下来的呢?
话少的黄班长和王军英没理会我的话,他们对远外传来的猴叫并不感兴趣。
黄班长夺步而走,往回而行。
找回旗娃,林子里冒起了一股脚臭味儿。这小子把鞋袜和衣裤都脱了掉,邓鸿超正在他背后替他清理蚂蚁。扇走哪刺鼻的脚臭,我们也都坐到地上休息。接二连三的惊悚刺激,让每个人都疲惫到了极点。除了身体遭受的负荷之外,更多的是神经上的劳累。
现在,该是队伍停下来“总结教训”,平复心情的议程。
但刚一坐下,邓鸿超却楞盯着旗娃的后背,两眼发怵。他咽了一口唾沫,伸手拍了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