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池边，九哥看我浑身湿漉漉的，轻声说：

“你先跟我回去，我会把一切跟你解释清楚。山风料峭，你穿湿衣服容易生病。”

我心中犹疑，他住的地方我又不是没去看过，只是那里人多嘴杂，他带着我回去肯定又会引起不必要的争端。九哥似知道我心中所想，解释：

“放心吧，来地狱跟着我的人嘴巴都很紧，我知道你的顾虑，颜臻那里我有别的办法解决，何况她现在也自顾不暇，你们不会碰面的。”

我想了想，大叔平日最骄纵我，如果他没有点头，想来九哥也不会追过来，那么我那边应该也打点好了。只是回去晚一点，十五他们应该不会担心，于是我就默认，跟他走一遭。

九哥打横抱起我，我有点别扭，总觉得他盯着我的眼神炽烈，可是我一想到自己顶着颜臻的脸，就会觉得很奇怪。

一路上，九哥带着我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尽量不让我着风，我躲在他怀中，忍不住问：

“九哥，你真的分得清，我是谁吗？”

我满眼担忧，总觉得我们就这么相认有些不真实。

他低头看着我，温言道：

“我要是连自己老婆都分不清，还真不如被你一刀了结的好。你放心，你只是被颜臻拿走了命魂，之所以会变成颜臻的模样，是灯芯树的作用，等到拿回续魂灯我会想办法让你变回来。”

灯芯树？

我听大叔跟我说起过，迟疑道：

“就是续魂灯灯芯？”

山风呼啸，九哥脚步不停，也不忘给我解惑，他眼神微暗，道：

“不错，其实续魂灯最有价值的是灯芯，师父为封存灯芯的秘密，将灯芯封存，故意迷惑众人，才让大家误以为续魂灯可以续魂只是一个传说。后来续魂灯变成盛放流火的器皿，对于续魂也就不那么关注了。但作为嫡传弟子，师父曾对我们说过续魂灯的启用口诀，以防止有人无意中发现秘密，不好收场。”

他轻声叹了一句：“师父将灯传给颜臻，本来是想让她好好守着这个秘密，没想到，颜臻竟然……动用禁书，将灯芯化树，以灯芯的力量抽取你的命魂，再以你命魂重塑她自己的容貌和躯体……被树木伸长的枝条以蚕茧包裹，其中所受的痛苦何止百倍千倍，就跟整容剥皮削骨差不多，寻常身体打了麻醉都难以承受，何况是敏感的魂魄？”

他摸了摸我的脸，笑言：“你的外貌和身体都被灯芯树重塑，一定吃了很多苦。续魂换命，其实，不过是披着别人的人造皮重新活过。这个办法伤人害己，师父才会彻底封存续魂灯。也是以为续魂灯的能力实在强大，我那个时候修行大减，整个人都稀里糊涂的，所以……才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破绽。”

他歉疚地看着我，呢喃：“冥婚时，也许是天意，让我觉得不安。我终止了婚礼，这半年也是为着你的命魂才没有揭穿她。月儿，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法消弭你受到的伤害，我只希望，你不要太恨我。”

这话没法接，我选择了沉默，幸好目的地到了。阴烨尘识趣不再追问，我们进了扎寨里，他才把我放下来。

这里是九哥疗伤临时搭建的屋子，除了九哥休息的地方就只有凌睿他们几个人的住宿，比较简陋。

我脚一落地，一条白色的大毛巾就已经裹住了我，九哥细心地帮我擦了擦头发，低声说：

“你先收拾一下，我去给你找一套干净的衣服。”

“嗯。”

他关门出去，我才放下了戒备，裹着毛巾，四处看过去，不经意发现了好几个无比熟悉的东西，以前在幻境里，都没有注意过。

书架上整齐地码着各地方报过来的卷宗和事件，等着他处理。

屋子里打扫干净，符合他清冷幽辟的性格。这里很显然是他一人独居，虽然在幻境里我就已经知道，可是亲眼所见，才觉心安少许。

书架第三层都是空的，只在中间的窗格里放着一本格格不入的相册，这东西不属于幽冥，米白色的漆皮外壳，塑料泛着亮丽的白光，特别扎眼。

我心里一颤，这是——？

手指摸过去，用了好久才将相册从书架上拿下来。翻开第一页我就傻眼了。

竟然是我家那本相册！！

……

“阴烨尘！你……你你怎么出来了，还随便翻我的东西！？”

“看不出，你小时候还挺胖。”

“看起来你打小就不爱和别人说话？”

“要你管！！”

“不过，你有一个好爸爸。”

“……你究竟想怎么样？”

“他每年都会和你合照，而且看得出，他很爱你。”

“……”

“你母亲呢？我没有看见你们的合照。”

“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

曾经种种好像都是昨天发生的，然而时间的年轮已经转了一圈。

一年了，一转眼，沧海桑田。

“月儿。”

九哥回来，看见我望着相册里的照片发呆，故作平淡地走过来，牵起我，把我带回办公书桌这里，将衣服递给我：

“你换吧，我在门口等你。”

他说完就要出去，我实在没忍住喊了他，心中有好多疑问：

“九哥！——这相册？”

“哦，那是之前我从家里拿过来的。你先换衣服吧。”

他竟然有些狼狈地跑掉了！

我的心软了又软，这个地方离曾经住过的家隔了还远，却让我忽然感受到家的味道。

强行将眼泪逼回去，我急忙收拾好自己，调整情绪，然后才高声喊他：

“九哥，我好了。”

不一会，他进来，衣服也换过了，还带着一壶温酒，歉意地说：

“没有吃的，你就拿这个暖一暖吧。”

我点点头，小声地说：“你不用忙活了，还是说正事吧。

我们分作在书桌的两端，阴烨尘看着我，妥协道：

“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道：“九哥，以前的事我也想全部都揭过去，那些往事的真相，靡初先生都已经告诉我了。我家人的死，我不怪你，我会试着慢慢放下，我答应你的事我也一直在努力做到。但是我不会放过这一切祸事的始作俑者，我知道溟烈还躲在地狱里，在找机会颠覆他的失败。我不知道你和先生什么时候见过，也不知道对这件事你是什么态度，不如今天，咱们彼此交个底。“

“从你去油锅地狱开始。”他幽幽开口，我愣住，他进一步解释：

“烨之匕遗失，你我之间联系骤断，连在你身上的另一半守护神都失散，我就知道你应该是出事了。我曾怀疑过是溟烈报复，也去阎罗殿地牢里查看过，没有线索。后来还是眷生一语道破秘密，我想起续魂灯的关窍，越发怀疑身边的人是假的，有了怀疑对象，试过几次就已经能够肯定我的猜测。”

他眼神灼灼，好似我会忽然从他眼前消失一样。

“我想通这关窍，就立刻明白，在地狱里的颜臻，才是我的月儿。只是，地狱是刑罚之地，所有刑犯卷宗在眷生手里保管，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就是为了谨防刑犯之间相互有交集。我不死心，于是就去找眷生找颜臻的卷宗，他语气古怪，不肯给我，也不肯说你的下落。我怕他起疑心，于是就只好先回来。”

“阎罗殿出事以后，等我再回地狱，打算一个一个地狱找过去时，先生，他阻止了我。”

大叔？

我有些意外，我没有想到原来这中间大叔也在搀和，这不像他的风格啊。可是九哥不会骗我，他道：

“他告诉我，你的月轮眉心已经全开，需要修行，这段时间，我不能打扰你。”他苦笑着，坦白道：

"对不起，你们安家的特殊体质这件事，我是一直瞒着你的。当初我也想不通，自己的封印为什么会是一个安家的小女孩，现在重新回头看，才发现冥冥之中天命已有安排。月轮就像一柄双刃剑，如果勤学善用，的确可以提升悟性，看到一般人看不穿的世俗；但如果没有积极引导，很容易走火入魔，他劝我，先不要急着找你。”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却还是忍不住酸道：“你这个泼猴还会听大叔的话？之前你不还说他身份诡异，要查一查么。”

阴烨尘尴尬地笑了笑，说：

“月儿，原来我在心里的形象竟然是一只猴子？你说的也不错，天外有天，以前的我，有的时候，的确有点高估自己的能力。要不然也不会害你吃那么多的苦。先生，是很好的人，虽然有的时候看上去不太靠谱。但是我与他之间有君子协定，我承诺不去主动找你，不过，他心软，给我这个。”

他解下身上的药囊，从里面取出一面小圆镜，我一愣，有点眼熟。

九哥解释：“你还记得素袖吗，她原本就是镜魂，后来她被我杀了之后，镜子一直在你那里保管，久而久之沾染你的鬼气后，认你为主人。先生在上面施了法阵，每次想你时，总能在里面看到你。”

他将镜子放在桌上，不一会，镜中影像投射出来，还真是我！

一会是我在地狱里受刑场景，一会是我帮狱头查案的情景。只是这些画面都没有声音，只有影像。

我有些发愣，本以为这半年只有我自己忍受相思的痛苦，永远在暗处看着他身边的一切；我以为我们就算见面以后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到从前，有好多问题，我不敢去想，幻境之外的他究竟在做什么，我只能全靠想象。

可看九哥守着这么一个小圆镜，守着这酷似我家的地方，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从来都不是孤独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