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阴烨尘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仿佛都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言辞平铺直叙，没有情感深入，脸上是惯有的冷静和严肃。

聊了大概有40分钟，他们似乎达成了一致，阴烨尘后退一步，双手抱拳朝爸爸拜了拜，而爸爸也深深朝阴烨尘鞠了一躬。两个人的谈话这才结束。

我忍不住想凑上去，阴烨尘往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消失了。

我小跑过去，不安地看着爸爸。

“没事了，放心吧。”他摸摸我的头，安慰我。

“爸爸，阴烨尘……他不是什么恶鬼，他其实是——”

爸爸点点头，不打算让我说完：“好了，爸爸知道他的身份。我也和他达成协定，只要帮他完成一件事，他就会再缠着你了。”

“你怎么知道的？”

爸爸神秘地笑了一下，半开玩笑似的说：

“爸爸就是知道，好在是他……不是那个人。”他庆幸了一番，看我一脸莫名，简短地解释说：

“因为之前一些事……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阴先生都跟我说了，你和他只是意外绑在了一起，等到时机成熟，他就会回去。”

他这么说我就更加不安了，阴烨尘究竟和他说了什么。

“爸爸……”

“别担心，他救过你那么多次，虽然他跟咱们不在一个世界，但他在那个地方威信很高，不会出尔反尔的。爸爸不会跟五爷说，但也绝不会让他欺负你。”

我沉默，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闹了半天，我瞒着的那些事情阴烨尘随随便便就告诉我爸了？

为什么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爸爸看我一脸难过，忍不住问：

“嗯，月月，你这么担心他，是不是喜欢他？”

“没有！”我立刻反驳，生怕心里的事被看穿，爸爸点点头：

“那就好。走吧，我们回家，这件事谁也别说，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哦……可是爸爸，”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我的阴阳眼，真的是遗传的吗？”

爸爸点点头，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第二天，五爷看见我还好好的出来，眼色有些奇怪。爸爸倒是很不客气，说：“原来五叔昨晚上临时叫我，是为了囡囡的事情。不过您多心了，我家囡囡好好的，没什么事。”

安阳最不信这些，也帮我说话：“就是，五爷，昨天你那么说，害得我表姐白泼了两碗狗血，你看她这不还好好的么。”

五爷面色尴尬，冷哼一声没说话，直接下地去干正事了。

今天要给妈妈相看新的墓地，迁坟的日子已经定在半个月后，也算是最近的一个好日子。

五爷终于看准了一块地，他说什么“藏风聚气”，“紫气东来”之类的，我也听不懂，就一直跟在后面打酱油，正忙着发呆着就听见一个女声冷笑：

“哼，五爷爷这么多年一直没长进，就会说些套话！骗钱的，骗钱的！”

我扭头，半脸女鬼远远地跟着，一只眼珠在里面咕噜噜转，那话分明就是说给我听的。

我看了眼外婆，奇怪她怎么没反应，五爷爷也没反应。

那女鬼道：“你是安家那个丑丫头，我想起来了。你外婆老啦，眼睛不灵光了，至于五爷，他又没有阴阳眼，怎么会看得见我？”

她晃晃悠悠地走到我身边，大大咧咧地坐下来，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

“昨天……你干嘛非要一路跟着吓唬我们，害得我差点挨顿打。我表弟踢你那一下，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也别老跟着我们了，好不好？”

女鬼翻了个白眼，结果一不小心唯一的一颗眼珠子还掉了下来，她蹲下来摸索了半天，找到了又按回眼眶，这才看着我说：

“他？胆小鬼一个，没意思。只有你看得见我啊，还能陪我说说话。昨天那是你心虚，车开那么快去死咧？”

我无奈，打算装听不见。

“丑丫头，你小时候我们还一起玩过哩，别不理人啊，你这些年都没回来，还变好看了，难怪一开始我认不出你。”

“……”

“哎，丑丫头，你可别信五爷的，他选的地方一点都不好。我老娘花大价钱请他给我相的墓地，那里到处都是水和虫子，我都快被咬死了，你看你看——”她不死心地跳到我面前，还伸出腐烂了一半的胳膊给我看。

我简直都要吐了，扭头往人多的地方凑，可是她不依不饶，紧随我身后。

“哎，丑丫头，你到是说话呀，你是死人吗？”

“你才丑！——”我没忍住爆发了一下，结果就被外婆发现了，她挺生气，狠狠跺了一下拐杖，骂道：

“活着时候不安生，死成那副样子还敢来招惹我外孙女，还不快滚！——”

那女鬼似乎很怕外婆，化成一股烟就溜了。

“好了，没事，继续。”她骂完又跟没事人似的，惹得五爷深深地看我一眼。

看完了地，五爷留在墓地里看着干活，我们回家吃午饭时候，外婆破天荒地给我碗里塞了一只鸡腿，她说；

“这做的太油腻，我吃不下，你吃吧。”

我愣住，爸爸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舅舅也温和地笑着，只有安阳不太乐意，道：

“奶奶，嫌油腻我也可以帮你吃啊。”

外婆瞪他一眼：“锅里还有，你想吃自己去盛！”

安阳吃瘪，了不说话，外婆又看着我，说：

“听小豆子说，囡囡晚上要去同学聚会？”

她这一说我才想起来还有这事，肯定又是安阳大嘴巴说的。

我犹疑着要不要去呢，她又说：

“难得回来一趟，想去就去吧，看风水的事情也用不上你们这些小的，有心意就行了。你们小辈在这里，没个轻重，我们老的办起事情来，反而还束手束脚。”

爸爸也说：“是啊，月月，你去吧，这里不缺人。”

午饭后，外婆把我叫到屋子里，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我满心忐忑地进去，有点不自在。

“囡囡啊，这个给你吧，带在身上。”

她递给我一个红色的小三角，我不解，这什么？

“这是当年我从高人那里求来的护身符。”

妈妈的护身符？我手指一颤，小心地接过。

“外婆是个阴阳，早就看透生死，唯一迈不过的就是丽倩那个坎。你爹说得对，你妈……是我害的，跟你无关。囡囡啊……你别怨外婆心狠，从前只觉得你背着安家的诅咒，会给家里带来不幸。这么多年……我……”

她眼眶泛红，用手背抹了一把，努力硬撑着：

“人处在阴阳两个地方，虽然可以看到两处的人和事，却也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代价。外婆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求高人指点，以后的路，得靠你自己摸索。”

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些温暖的话，我的心像被浸在温暖的阳光里，多年的委屈和隔阂似乎也收到了安慰。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是因为太爱妈妈，太愧疚所以才会排斥我，不敢见我。

“只有一点，你要听我的。”外婆无比严肃地说：

“那个世界的事，你千万不要插手。否则，受伤害的是你自己。你也不要过多和那个世界的人接触，各地方有各地的规矩，知道的越多，就会陷得越深，到最后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点点头，外婆粗糙的手蹭了蹭我的脸颊：

“可怜的孩子……但愿你妈妈在天之灵，可以保佑你平安。”

“外婆……你知道‘阴阳转还秘术’吗？”

“你怎么知道这个？”她一脸怀疑，我只好半真半假地说：

“我之前遇到一只女鬼，她说的。”

外婆眸色深深，似乎在考量我话的真假，好久她才幽幽地说：

“那是阴阳师常会的法术，可以通灵招来鬼魂为其所用，二者相互依存。但是一旦结契，除非一方灵魂湮灭，这契约是无法解除的。”

我大吃一惊，腿禁不住有些发抖。

怎么跟元祐说的不太一样呢！

“囡囡，阴间不比阳界，你以后要多加小心。”

正说着，一个陌生号给我打来电话，是袁可欣，告诉我地点和时间。

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你去吧，同学都在催了。”外婆摆了摆手：“我也该午休了。”

临出门，我换了一条裙子，挽起头发，化了个淡妆，就开车往锦城方向去。

上车前，我把妈妈的护身符放在了随身的包包里，这一路上我还在消化外婆的话，不知道该相信谁说的才是更真实的。

阴烨尘一门心思地想要回冥界去，还保证在离开前解除契约，可是他似乎也从没有说过要怎么解除。

外婆对这个契约讳莫如深，她是老阴阳，一定懂得很多，看来我以后应该多向她请教。

只是，她的话，却让我的心里生出了疑窦。

阴烨尘和外婆，到底说的才是真的？

我的心真的开始动摇了。

“你就打算这样去啊！？也太随便了。”冷不丁车里传来一个女声，那女鬼已经坐在了我的副驾上！

“你怎么上来的？！”

“别你啊你的，我是你晓玲姐！叫姐姐。”她还冲我笑，那半张脸明晃晃的让我胃部有些不适！

我无奈：“你别捣乱，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

“见同学嘛，我知道。上次在学校我已经见识过了，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你那个女同学邀请你去，估计没安什么好心。反正我也很无聊，所以陪你去啊。”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天她一直都跟着我们！不行，我得想办法甩掉她，带着个鬼魂去参加同学会……那我全程恐怕都不得安宁了。

“怎么，嫌我死了看不起我？”

“不是，可是……”

“别可是了，专心开车。”

这一路上，晓玲特别能说，絮絮叨叨一路，可是我听出来了她说的只有三件事，进城买年货，去建材市场确认装修尾款，临死之前她的胳膊很疼很疼。这些话翻来倒去说了无数遍，就像是个死循环。

我实在没忍住，问道：“呃……可不可以说点别的？”

“别的？别的我不记得啦。”她神情忽然有些落寞，说：“像我这样刚死的，能记起这些就不错了。”

“你……真的不记得你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