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山一连月余不能安睡,眼看明年开春就要上京考试,手捧着正宗应考典籍,心思却全然不在其上。玉佩一丢,林书山闷闷不乐,愁眉紧锁。想着离家追回玉佩,却不敢惹爷爷担心,徘徊不决。心中想着:“玉佩因我被夺,该由我夺回。”是以也不将玉佩被夺一事告诉林四六。
据林四六所言,那玉佩是林书山外公家的家传宝物,他母亲临终时亲手挂在他脖子上,对天祷祝,希望他多福无灾难。见玉佩如见母亲亲至,林书山视此玉石比生命还重要。每当在夜深人静之时,林书山搁笔入睡,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中思绪万千。父母在林书山脑海里全无印象,但多么希望能承欢父母膝下,体味世间大爱。这个希望自是不可实现,母亲的遗物也被夺去,林书山满怀愧意、想念,难过之极。
林四六哪知珍贵的玉佩被夺?他生性粗放不羁,自是没有理会林书山的心思起伏。早出晚归,往往午夜有时甚至鸡鸣时分,方才慢吞吞地回到家中。往日随身携带的酒壶也搁置家中,行动怪异。
这日深夜,林家书屋内窗前,一盏如豆大的火光摇曳,散发出淡黄色的光芒。月色朦胧的夜晚,四下一片寂静。
灯光下,林书山时而望着窗外沉思,时而提笔书写。沉思时眉宇间透着凝重,书写时嘴角含笑,面有得色。一个时辰之后,笔落墨干,复看一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起身回来踱步,目光移至雪白的墙壁上。忽见墙壁上正挂着一柄三尺长的宝剑。纤细狭长,剑锋尖锐,散发出淡淡的青色剑气。
林书山心中一动:“这宝剑好不锋利,谁挂在此处?我怎么没见过?”取下宝剑,胡乱舞动一番。剑气横生,隐隐间发出龙吟般的响声。白纸飘于剑锋之上,青光闪动时,立时断成两截。
林书山眼中发亮,啧啧赞道:“真是一柄好剑,若是宝剑的主人让给我就好了。”一个念头急转:“宝剑的主人?家中除了我,便是爷爷了。宝剑的主人不是我,自是……”忽见一个人影站在房门处,身子猛地一震,道:“爷爷,这是您的剑?”林四六接过宝剑,道:“是啊。这柄宝剑跟随我三十年了。”坐在书桌边,看向宝剑的目光如见故人般,真挚而热烈。
林四六道:“三十五年风风雨雨,宝剑依然锋锐无比,但我却老了。它真是柄奇剑。”林书山道:“莫非这柄宝剑是您征战沙场时使用的兵器?”林四六点了点头,道:“不错。当年我是一名小小骑兵校尉,在五年的戎马生涯中使用这柄宝剑砍翻了一千零三十二名北凉骑兵。砍了敌人多少人,我都依稀在目,数得一清二楚。”目中一道凶光一闪而过,脸上竟有几分狰狞之意。
林书山心中一震:“爷爷恨不得多杀几个北凉军,此恨意三十年不灭,反而愈烈。难以想象当时爷爷有多少同袍兄弟战死在他眼前。”心潮涌动,朗声道:“北凉军缕缕扰边,使得多少大周边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此仇深如海,诚然难忘。爷爷神勇,孙儿不及。孙儿写了一篇用兵策论,可给燕州主将参考参考,愿为杀贼尽一分力。”将方才写好的千字用兵策论交到了林四六手中。
林四六望着林书山,脸上浮现出惊讶之意,目光一转,落在手中白纸黑字上。他一字字认真看着,脸上肌肉在颤动,神色难看。啪的一声,千字策论给一掌拍在了桌上,道:“胡闹。”
林书山哪想到林四六突然发怒?不禁给他唬了一挑,却争道:“爷爷,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林四六道:“‘集中奇兵,直出雷都,决胜于千里之外……’哼,敌强我弱,谈何北上?纸上谈兵,夸夸其谈。把战争看得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哼,亏你写得出来。”林书山辩道:“我在想,我们应该主动出击……”林四六脸一沉,冷声道:“别说了。打仗的事,你少掺和。”纸张触及灯火,腾起火焰,化为灰烬。
林四六按剑膝上,柔声说道:“剑能伤人,亦能伤己。爷爷不希望你卷入刀光剑影般的纷争之中。”目光如炬,持剑走出,穿过小院子,径直出了大门。
林书山眼见一字字写成的用兵策论竟被焚烧,大吃一惊,心中难过,又听得林四六关切之语,一股暖意涌向心头。透过窗外,望着林四六离去的背影,心中默念:“剑能伤人,亦能伤己。”喃喃道:“爷爷不知持剑干什么去了?而我却藏在屋里,做一个只会舞笔弄墨的懦夫吗?”他知城中实行宵禁,林四六却能经常早出晚归,缕缕犯夜,不禁大为奇怪。
林书山吹灭灯火,紧跟而出。悄然跟随林四六穿过了七八条偏僻小巷时,但见林四六身子一晃,消失在拐角处。林书山脚步轻盈,飞快赶至,转头一看,却哪还见林四六的影子?越觉奇怪,心想:“爷爷绕了一圈,想来发现我跟踪,要甩掉我了。”自觉无趣,自语道:“爷爷近来神秘兮兮的,却不知在搞什么名堂?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唉。”怅然往回走,小心翼翼地走过一条大道,生怕给巡逻衙役逮个正着。事不凑巧,正见远处闪出一队十来人的衙役队伍。林书山慌忙拐入一条漆黑的胡同,额上冷汗直流,心中嘀咕:“我犯了夜,给他们就地正法,死了也没处伸冤。”心神慌乱,尽挑黑暗小胡同钻。
连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却不知到了何处。只见胡同尽头,一处惨白灯光透出,酒旗挑起,无风自动,甚为怪异。林书山大感疑惑:“小巷僻静无人,正当宵禁之时,哪有客人?这户酒家可真奇怪。我倒要看看掌柜何许人,顺便给爷爷捎一壶美酒也是大妙。”主意已定,走近一看,但见门前右侧黑色木板上模糊地写着“买酒请进”三个寥寥草草的大红字。墨迹未干,显然刚写不久。
眼见四下无人,林书山喃喃道:“这可是写给我看了。”悠然踱步进入,叫道:“小二,上好酒!”许久没人应答,四下看去,却见屋内虽大,中央只零散摆着几张酒桌,空洞洞无一人。一阵凉风吹来,林书山不禁一颤,心想:“店小二不知跑哪儿去了?”又叫道:“有人在吗?”仍然没有人回应。
正当林书山转身要离开时,一个古怪的声音叫道:“为何没打酒就走了!这么没耐心啊!”林书山回头一瞧,只见一名头发斑白、山羊胡子翘着的老者兀然站在左首三丈之外的一张圆桌前,一张枯黄的脸似笑非笑,一双三角形的眼睛中闪过一阵奇怪神色。他上身惨绿罗衣,下穿粗布短裤,长仅过膝。短裤原是蓝色,不知洗了多少次,洗得白里带着极淡极淡的蓝色。衣着打扮很是怪异。
那老者迎着林书山古怪的目光,忽然哈哈大笑,道:“老夫就是这家酒店的掌柜。既然深夜来打酒了,那就先坐坐吧。”待林书山坐下,客客气气道:“小客官,要什么菜?”林书山心想:“客官便客官,为何多加一个‘小’字。”嘿嘿笑道:“我是来打酒的,菜就……就不需要了。”老者“哦”了一声,往楼上喊道:“来人,上酒!”楼上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立时应道:“来啦,马上来啦。”
林书山寻思:“原来是一家爷孙开设的酒店。”拱手道:“有劳了。”
那老者道:“深夜来寻酒喝,一定是好汉。来来来,坐坐坐。与老子下先喝上几坛酒,助助兴。”笑声粗狂,一颗金牙外露,闪闪发光,格外引人注目。
林书山笑道:“今晚就算了。我打一壶酒就走。”
老者眼珠子乱转,啐道:“呸,你瞧不起老子?”
林书山一怔,忙道:“不敢。我……”
老者目中精芒大盛,道:“那好极了。我们喝完,你再走。”一屁股坐在林书山身畔。衣袖撸起,一条粗大结实的胳膊搁在了桌上,如同大蟒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