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选择权调转。
狄庚霖看向简浔,简浔跪在地上,垂着头,也不看他,也不理会卢卡斯的枪。只能看见他不羁的唇角,在倔强地压紧。
看样子死到临头,少年一句话也不想再说。
卢卡斯挥挥手,挟制简浔的两个人松开他,转身去找简浔说“弄丢了”的晶卡。
“五秒思考。”
卢卡斯并不知道狄庚霖和这个年轻人的仇恨是否对等,所以给出的时间很短,短到只是把这种威胁当成活马一试。
他枪仍旧指着简浔,食指抠紧,面无表情地开始倒数:“五,四……”
“我给你!”
狄庚霖打断了他,几乎没有考虑地回答卢卡斯,咬着牙,喘着粗气扶着十字架站起来,声音粗哑。“我给你晶卡,放过他。”
他声音很低,还在费力调整着呼吸,St招呼他的那几下很重,他呼吸很乱。
除了刚才沉沉的一眼,他没再看简浔,他把手腕上的腕表取下,打开精工钻表后壳,从很薄的表壳里,拟出一张黑卡。
原来在这里,难怪找遍全身找不到。
卢卡斯点点头,眼底升起亮光,朝着狄庚霖那边大步而去。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发出的那声诡异又轻微的骨节摩擦声。
简浔等的就是这一秒。
狄庚霖看着卢卡斯身后,眼里诧异之色飞速闪过。
——简浔被扭拷在身后的一双手臂,居然直接从头顶越过,肩部关节旋转了360度,转到了身前。
“接住!”
简浔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朝他扔来。同时飞身猛跃,一把从卢卡斯高大的身后,用手铐勒住了他的颈子!
狄庚霖飞快地伸手接住简浔扔来的东西,那是一把乌黑的手枪。
身为行动组长的卢卡斯的身手非常厉害,不是那些虾米可以比拟,简浔被他仰面撞上地面,仍然死死不松手,两人狰狞地扭打在一起。
狄庚霖往他们锁骨上开枪,从两个人手里重新抢回了海瑟薇。简浔和卢卡斯陷落在一地散成木架的椅子中间,殊死缠斗。
“你抱着我……”
海瑟薇总能凑出力气为了狄庚霖苏醒,她倒在狄庚霖怀里,昏昏沉沉地嘱咐他:“躲在我后面、他、他们不敢朝我开枪……”
薇原来还能挡枪子儿……狄庚霖真不知道,海瑟薇原来还能这么用。
倒是海瑟薇,和他在一起,只剩半条命也是个女王。
他哭笑不得,咬着牙搂着她,移动着,躲闪着,手臂发麻地举着枪,朝着那些不断近前的人飞快地扣动扳机。
“狄庚霖,十七发枪子,告诉我你平时练过射击!!!”
简浔的吼声被湮没在一片教堂椅的继续散落声和他与卢卡斯的扭打声中,狄庚霖没机会回答他,然而……他确实练过。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胆大的人,怕死,怕流血,怕麻烦……当医生给他最大挑战,根本不是如何面对死亡,而是面对患者血肉淋漓的器官时,如何安稳地拿着手术刀不手抖。
鱼清明淡定地说,很正常,我第一次签一笔五千万的单子之前,为防手抖,练了一个多月的字帖。
于是狄庚霖为防手抖眼花,鱼清明带他去了射击场。
十七发子弹,八个人,简浔把枪里的子弹全留给他了。
那也就意味着,平均两弹放倒一个人。放不倒……最后一颗枪子儿,留给他吞弹自尽吧。
枪子擦着他的脚下头顶飞过。
海瑟薇染血的裙摆在地面带出一朵朵绽开的白花。
她的脸颊紧贴着他,有那么一刻,狄庚霖觉得他们像在没有圆舞音乐的黑白默片里重舞。
“去死!”
简浔用尽全力勒紧的卢卡斯在最后的垂死挣扎中,眼皮朝上翻成了白。他抽搐了几下,终于停止了动作。
简浔继续勒紧他,直到十几秒后才喘着粗气放开手。
教堂里静悄悄,一片狼藉。
简浔从一堆木屑里站起来,和狄庚霖遥遥对望。
狄庚霖那双凤眸里寂静地望着他,又望着地面的卢卡斯,以一个成人角度的复杂目光,淹没在一片幽静里。“你杀了人。”
简浔望着地面有的嘶吼着打滚有的晕厥的一地人,说,“你没杀。”
狄庚霖精准打在了每一个人的锁骨或者肺叶上……他是医生,向来不会杀人。
即便简浔,也本不会杀人。
简浔走过来,目光落在狄庚霖怀里,再度陷入沉暗的海瑟薇脸上。
此刻,他发抖的双手想要触碰一下她……狄庚霖却抱起她,说:
“简浔,谢谢。”
谢谢。
那足以说明,海瑟薇不属于他。
……
简浔的动作太迅速,南霜那边的人甚至都还在部署好战略,赶来的路上。
狄庚霖抱着海瑟薇大步走出教堂,简浔随手从一个人口袋里拿了手铐钥匙,又拿了那人的手机,给南霜发了条讯息,让她收尾。
他回头看了眼教堂,斑驳的阳光透过玫瑰花窗射下,白色的十字架空荡荡的,只剩下残余的绳索散在上面,阳光落在上面,地面染血的花香一片馥郁。
狄庚霖抱着海瑟薇往外边车里跑,简浔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
“帮我一下!座椅放下来,放最低!让她躺好。”
狄庚霖几乎是变戏法一样地,从他那辆骚包的紫色法拉利后备车厢里勾出一个医药箱,慌张而飞快地从里面勾出注射器,枕头,吊瓶管……他手指血肉模糊,有些不听使唤。
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弄好,他用牙齿咬着橡皮管在海瑟薇臂上系,费力地辨认着她血管的方位,很粗的针管扎进去。
同样的流程,他将另一个针头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自己的手臂。
他靠站在车厢外平复着呼吸,让海瑟薇躺在车里保持着势能压,随即打开流体夹。
暗红的血液很快从他体内流出,充满了整个流体软管。
“你……”
简浔愣住原地。
他居然不顾那种行为危险性,不顾自己身体状况地,在给海瑟薇临场输血!
他从St电话里听到过,海瑟薇的血型很特殊,最特殊的不过莫不就是Rh阴性熊猫血,难道狄庚霖他……
没有测压剂,没有读表仪,很粗的软管间全是暗红色的血液,不知传输剂量。
狄庚霖低头看着染红自己五指的鲜血,却浑然是在笑。
从来没觉得这种血型对他而言,有一天会变成上天的馈赠——他全身的血液,都是为另一个人而流。
……
简浔看着他无意识的浅笑,突然再一次地感受到,所有场景里,自己那种无能为力的多余。
——原来能救她的,只有他。
简浔转了个身,却听见一声枪响。
身后狄庚霖突然蓦然拔枪,朝着另一边的拐角蓦然射击。
一枪,玻璃碎。
简浔刹那回头,看到教堂外边的院墙彼岸,看见一辆灰黑色的面包车正从拐角开出,正要穿过草坪绿化带到达公路。
St!
玻璃碎裂的车窗内,坐的正是下颌骨受伤,偷鸡蚀米,之前亡命从教堂丢盔弃甲逃走的St!
玻璃碎裂,他正满面惊恐。
狄庚霖很快瞄准了车里的St,简浔却突然,一把将他的手臂压下。“不可以!”
“砰!”
枪子埋进了地面里。
简浔:“你不能杀他。”
“我必须杀了他!”狄庚霖咬牙切齿。
“我叔说了,St死在这里会很麻烦!”简浔厉声制止。
“他不死,以后会更麻烦。”
狄庚霖双目通红,满脸恨意地重新举起枪。“我一定要杀了他!”
枪匣里还有一颗子弹。一颗子弹,就够了。
他一定要杀了St这个狗娘养的!
扳机扣动,简浔抬起一脚将他的手枪打落,接在手里。
他三下五除二地拿着那把枪咔嚓咔嚓几下,最后,连着那颗枪子儿,重新交还拍到他手里。
“你开枪啊,你开!”
简浔冷怒地朝着他吼。
“……”
狄庚霖看着手里的一堆零件,从暴怒里陷入沉默。
“没人不恨他!可即使以后更麻烦……他也不能在这边出事。”简浔深吸一口气,“狄庚霖……他的身份,出了事,你担不起。”
……
海瑟薇终于悠悠转醒,狄庚霖和她调转了状态,变得嘴唇干枯发白,怏怏不振。
简浔除了浑身打架的青紫,没出什么大问题。海瑟薇这才放下心来,疲声望着他,温柔碧色的眸子里满是内疚:
“简浔,你不该来……你要是出什么事,我一辈子都过不好。”
如果是从前,简浔可能会想笑,会觉得暖和,充盈,开心,幸福……海瑟薇很关心他,很在乎他。他觉得自己被保护,被需要。
但是现在,他好像真的懂了……因为她醒来后,没有对受伤更为严重的狄庚霖,说过一句这样的话。
或者海瑟薇真的是个笨蛋。少年的心事,她从来也没懂。狄庚霖垂下漆黑的凤眸,没插嘴。
他坐到车后座,把车钥匙递给简浔,“你来开吧。”
“开不了。”简浔冷漠地站在车窗外摇摇头,“刚才你输血的时候我检查了一圈,我们的车刹车线都被人剪断了。”
毫无疑问是同样心有不甘含恨离去的St做的手脚。
狄庚霖记者带海瑟薇去医院,于是,三人最后走了几步路,到了最近的公交站。
说实在的,三个人的模样吓坏了车上那为数不多的两三个乘客:
海瑟薇裙子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狄庚霖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简浔同样的青红白紫,人间沧桑。
但是狄庚霖是个脸皮厚到能砌城墙的,朝那几个瞪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黑社会火拼啊?哪个敢拍,试试!”
得了……他还黑社会火拼,他从头到尾只有拿枪的那会儿帅了一把,那还是他把枪让给他的时候好么?
简浔的薄脸皮完全不能忍受狄庚霖这种程度的吹牛,翻着白眼,兀自脸偏向窗外。
狄庚霖让海瑟薇坐靠窗位置,他坐靠过道的位置护着她。
“我没见过你这丑成车祸现场的脸……不过,你真的好菜。”海瑟薇皱着眉头评论狄庚霖今天的表现,指甲刮刮他的西装外套:
“脱了,我裙子全是破口子,给我挡挡。”
狄庚霖把他那已经脏不拉几的外套脱下来,把海瑟薇盖得严严实实,摇摇头。“没办法……我真的只适合帅,不适合打。”
他又不是什么健身猛男,腹肌他有,那是练来给女人看的。
“海瑟薇,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免得你下次死了,我就说不成了。”狄庚霖说。“我一定要和你说。”
“嗯……”海瑟薇发出一声疲惫的鼻音。
“St当时问的,我没法做选择。”
“我没让你选。”海瑟薇沉默了一下,说。
“我爱她,可另外一个男人,爱她不比我少。所以,我只能说,我爱过她。……并且,任何时候,我不可能放下她。”
狄庚霖微垂着眼眸,目光落在海瑟薇微微泛起涟漪的眼眸里,“小满应该和你提到过,鱼清明,我,她,我们的感情超乎青梅竹马,三小无猜……小满像是我亲人。”
“……”
“我不知道从前我对她的感情是怎么跨越了亲人,变成喜欢。所以现在,更不知道怎么检测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不退过喜欢,归回成亲人……我真的很难察觉。”狄庚霖阖了阖眼,有些迷茫。
“可以了。”
海瑟薇浅声说,声音低低的。“我没逼过你,你别自己逼自己。”
“可是St逼我了。”狄庚霖睁开眼,认真地看她。“你从我身边消失的时候,我突然很确定,我爱你。”
海瑟薇讶然抬起眸子。
海碧色的瞳孔里有飞起的海鸥,海水更蓝,波光潋滟。
狄庚霖不用再说什么了,他让她知道他爱她。
很确切地爱。
“你原谅我吧。”狄庚霖突然臭屁哄哄地撇过脸去,“直接点儿……毕竟本大爷真的不习惯说对不起。”
他如果过去混蛋了,他道歉。
海瑟薇抿唇盯他半晌,没出声儿。
“你原谅我吧。”见她不做声,狄庚霖回过头来,笑容满面毫无节操地开始哄她,“原谅我了,就让你重新当我女友行不行?”
“嗯……”海瑟薇终于忍不住费解地笑出声儿来,“原来那天你是这个意思啊,你早说嘛大爷……”
哪句话有很好笑吗?不能理解。狄庚霖想了想,又拧着眉头问:
“话说我要问你了,凭什么你以为来的不是我,你记号不是给我留的敢情?”
“当然不是!”海瑟薇疲惫地闭上眼睛。“必须是给大老板留的。”
“凭什么?”
狄庚霖非常不情不愿地陷入抓狂,感觉海瑟薇对他这种智商的目测十分不公。“凭什么凭什么?!”
“因为我爱你,不爱他啊……”海瑟薇无奈地轻声说道。
……
简浔坐在他们后边一排,头靠着座椅,不语地看着窗外缓慢爬过的景色。
海瑟薇和狄庚霖很小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到他耳朵里,慢慢淹没在车厢的吱吱嘎嘎声音里。
像是从水银里面穿行的阳光。
稀稀拉拉,刺目,而细碎有声。
狄庚霖透支得太厉害,后来昏沉睡着了,头枕在海瑟薇肩膀上。
海瑟薇也有些累,后来也睡了,靠在座椅上的一头金黄,慢慢地朝着车窗上边倒。
简浔从车窗外回神,下意识地伸手,在海瑟薇的头快要接触坚硬的车窗时,掌心垫在了她的金发和玻璃之间。
他无声地抿抿唇,重新望向窗外。
车厢摇摇晃晃,慢慢将他十八岁之前青涩又模糊的感情,一点一点整理,抖落。
他想起来他好像杀人了……这双手至今还在抖。
他又想起鱼小满那个该死的说的了:简浔,你十八岁,一定做了你人生中最伟大的事情。
杀人哎……这件事情,可真他妈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