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问点什么呢?我好像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下口。”
鱼清明靠在座位上发呆,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有些郁闷地开口。
“纪潇黎胸大啊,嗯……快到D了呢,从那里下口比较好。”狄庚霖诚挚而快速地给出建议。
一个酒杯横空飞来,狄庚霖的钢琴瞬间发出“duang~~~~~~”的一声额头击键的悠长声音。
狄庚霖抬起头来:“不要动怒嘛,我就想试探一下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看来你还是棵纯洁的童子兰。”
“君子兰……”鱼清明慢慢拾起第二个酒杯。
“噢,好的,君子兰。”狄庚霖含糊其词地带过,手肘支着下巴注视他,“连花都会送错,所以其实你们根本没吃过几次饭咯?小满大概错怪了你。”
“要再一次表扬你的观察力惊人。”鱼清明哼了一声。
“嗯,我接受你的表扬,神经科的男人嘛,都是这么细致入微。”
狄庚霖不客气地收下,随后怜悯地摇了摇头,“我细致入微地还观察到,刚刚小满以为你站起来要亲纪潇黎的当口发飙,其实好像只是,纪潇黎眼里进了沙?”
“你应该当时把这分析讲给鱼小满那个炸弹听。”鱼清明幽幽地说。
“她那时生吞了一口火,点都点着了,引线又短,爆炸之前本大少可没有拆弹时间。”狄庚霖深表无辜:
“再者,你们俩今晚看起来画面挺和谐,你之前还拉人家的手!才吃过几次饭,你们就在进行浪漫的宣誓行为么?”
鱼清明闭了嘴,不想再跟他白烂废话下去。
狄庚霖其实没什么要问,有时候兄弟之间,一个眼神就能看到问题了。狄庚霖看到的和鱼小满看到的不一样,所以他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和他谈天。
鱼清明推开了玻璃窗上开的小格子,呼吸了一口外面夜里鱼跃而进的新鲜空气。
“我其实只是想做一个尝试。”
半晌,鱼清明才出神的,声音有些轻地说。
“尝试什么,标准优等生爱上坏女孩的尝试?”狄庚霖问,想了想又换了两个词,“乖乖王子爱上恶毒女巫的尝试?”
鱼清明没理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讨厌别人把我比作王子。”
狄庚霖就没再开玩笑,只是小声嘟囔:“但是咱们父母都公认,你是我们三个里面最懂事清醒的。”
“……那也只是因为我和你满两个奇葩比起来,没有那么出格。”鱼清明有些无言。“还有一点我和你们有点不同。”
他突然又问:
“我在你们眼里,纪潇黎是个怎样的人?”
狄庚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还能是怎样,小说里的标准女反派啊!”
很快狄庚霖意识到了什么,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鱼清明就微扬着嘴角地笑:“这就是你们和我最大不同。”
“你们很肆意地活在小说一样的二次元里,而我活在现实里。”
“我从小就是哥哥,可注定不能那么天真。”鱼清明无所谓地笑笑,身上修缮出的某种气韵让他看起来非常淡雅清润。
“我们这种人,可是很小就被教导不看童话了呢。”
好像王子举手投足间,标标准准的完美零瑕疵是浑然天成的一样。王子?呵……那不是个人,只是个意象。
——如果现在,如果还用好与坏来区别人或者事,好像有点太天真了点。
狄庚霖点点头,“所以呢,你用你商人客观的眼光,纪潇黎在你眼里有了什么不一样?”
……
鱼清明笑:“不,一样的。”
这才是鱼清明最具深意的回答,他喜欢让自己站在圈子外,而不是站在棋盘中。
这种习惯多年养成,且作为商人本人,最不会干的蠢事就是依照广告看商品,依照价格定价值。
他沉敛的眉目有些出神,总感觉人和人第一次的见面相处,就能影响之后所有的发生。
就像艾雷科布雷斯导的那部《蝴蝶效应》系列片一样,不同的开端带来一连串的不同进程。
他第一次看到的纪潇黎是那样一种狼狈可怜的模样,能看得见她眼里的无助与惊慌。
——那种东西在人性里最为真实,以至于后面的相处,他都凭借着第一次的伸手,触碰到了她不喜欢展示在人前的脆弱与善良。
那是和他们一个一样的人,有血有肉,能爱会恨,还带着一层厚厚的保护壳的女人。
谁让鱼清明,恰好撞见了她脱下保护壳的样子呢。那是个契机。
鱼清明记得生日宴后,作为东道主的礼貌去看她的样子,当时病房里东西被她父亲摔得七零八落,父母吼声震天,随后离开得怒气冲冲。
纪潇黎不哭也不闹,冷静地按铃让人来收拾,说那些碎片是自己嫌东西难吃摔碎的。
那种神情很麻木,就是一种多年的习以为常。直到她发现了他,表情这才开始变得尴尬。
他不过就看着她的手问了一句疼不疼,纪潇黎那时抬起的眼睛里竟然藏着受宠若惊,干涸了十几年的眼泪在他一句不痛不痒的问句里潸然落下。
……
纪潇黎把鱼清明的那件外套出乎意料地保存得非常好,还给他之前还腼腆地问他习惯用哪个国家产的香料。
鱼清明无奈地笑着说自己并不给衣服熏香,纪潇黎还哭丧着脸说,难怪她挑了了一百零五种味道还是不对……原来那是他特有的啊,那就定为找到的第一百零六种吧,无色无味的味道。
……
鱼清明再去看望她的时候,病房里突兀的又是一片狼藉,他在医院外面绿荫广场的鹅卵石上找到她。天色昏暗日光西垂,那个身影就像囿于鹅卵石上的青色苔丝。看到鱼清明的时候她扯出一丝若无其事的笑。
鱼清明知故问她在干嘛,她说练习走路。
鱼清明看着她那打着石膏明显还不能落地腿有点生气,可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夕阳里她说,她本来就这么孤独。
……
她知道鱼小满的哥哥叫鱼清明的时候,鱼清明已经成为代替那两个纷争不断的上辈,时不时过来带她下楼走走路的“朋友”了。就只是那种奇特,纪潇黎看到他心情会变平静,在他微笑的时候回以微笑的朋友。
那次纪潇黎并没有笑,把那些天花乱坠的报道递到他面前。鱼清明沉默了,然后说了好些话。说这些他或许早该告诉她,然而又好像没必要告诉她。如果需要对不起,他表示抱歉,如果不再需要和他认识,他就礼貌地告别。
纪潇黎那次也沉默了很久,考虑了很久,才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说:
鱼清明,我不想骗你,我其实,非常讨厌鱼这个姓氏……可我不讨厌你。
……
纪潇黎其实非常有礼貌,和他聊天的时候会先问上一句你忙不忙,想去商场转转的时候会问上一句他乐不乐意,晚上睡觉前会说上一句谢谢或者晚安……所有的嚣张跋扈,在和鱼清明相处的时候,似乎都不需要。
因为她在微笑面前失去了嚣张跋扈的理由。
纪潇黎有一次突然说,鱼清明,你好像在改造我,护士说我最近没什么脾气了,也爱笑了,我朋友主动记得我生日了,还祝我生日快乐,我还发现我最近不讨厌这种浅色的白色病服了。
鱼清明说,彼此彼此。那你感觉是好还是不好呢?
——感觉很困惑,可又觉得很安宁。
……
鱼清明更多的一些小的情节讲给狄庚霖听,然后然后慢吞吞的,又有点淡然地说:“我想一个人的人格对外输出,是和这个世界对内输入有直接关系的。我给她一个微笑的时候,她还给我的也是个微笑。”
“所以,我其实……并没有觉得她很坏啊。”他说。
“我……我承认你的逻辑,也有点同情她那黑暗的输入。”狄庚霖突然有点脸红,然后讷讷怔神道,“她似乎也挺无辜。”
这个问题不得不逼得狄庚霖反思,鱼小满是鱼小满,鱼清明是鱼清明,就算鱼清明是鱼小满最亲爱的哥哥,鱼清明也还是鱼清明。
……他的判断,是属于他个人的。
他想鱼清明和纪潇黎之间应该是还有更多些插曲的,只是那些插或者不为他所知,就像海瑟薇和他之间的事,别人并不能懂一样。
“不是喜欢和不喜欢,只是有点好奇。”
鱼清明淡淡道,“比较好奇纪潇黎和简律辰之间的联系。她不顾一切抢走的,到底是不是源于爱,或者已经演化成爱了呢?我想知道。”
想知道?知道后干嘛呢?
“如果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三角恋就没有谁对谁错,到这里就该结局了,我就要重新开始给小满规划一下未来。如果不是……”
“你就要尝试刷新她扭曲的心理观?……然后每个人都能幸福快乐地继续生活下去?”
狄庚霖斜着眼望着他。“对不起我刚刚差点也错怪你了……不过,我不得不提醒你你这是在以身试法!”
狄庚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关键是还是你这种无私大爱人在不讨厌她的情况下试法,简直就是要东窗事发啊!”
“……你也承认了她其实不是个坏人。”
“纪潇黎客观上来说不是个坏人,但是你这种引导……简直是失去了作为你兄弟我,作为你妹妹小满的主观啊!”狄庚霖抹了一把泪,“我该说你太伟大还是太傻。”
“……”鱼清明不答话,不置可否。
“让我告诉你。你根本不用考虑太多!纪潇黎就是标准的女反派,和那些女人看的小说里的女反派一样一样的女反派。嫉妒心重,抢夺心强,容易记仇,容易生气,嗯,还容易扇人巴掌!”
“相比之下,我们小满才是青春无敌惹人爱,正能量他妈义气他爸生的生的小正义,宇宙光线加持的希腊女神雅典娜啊!”狄庚霖说。“绝对的女主光环。”
“雅典娜是智慧与战争女神。”鱼清明提醒说。
“……哦,那她就是我的茜茜公主。”
狄庚霖换了个称呼,然后大声说,“我是虽然现在站在这里听你讲话,但是表示永远站在她背后的,为她拿着盾牌和长枪的英俊男人!”
“呵……”
鱼清明闷笑了一声,然后看着狄庚霖的眼角有点点淡淡的悲哀。
“你笑什么!”狄庚霖很不满意他的反应。
“不是笑,是惋惜。”
鱼清明沉默地抽了一口烟,温和清润的五官此刻的表情十分明白。
“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了。狄庚霖,你想当骑士,想保护你心中的公主……可是你忘了,骑士能给的只有关心和安全,真正能给公主幸福的,只有王子。”
何况鱼小满还是个自带防身术,不喜欢穿着公主华丽又冗长的长袍,到处招摇过市的伪公主。
“所以呢?”
“所以,你该好好回头看看,被你的‘不用考虑太多’所忽略的另一位,追着你的,真正的公主。”
“……”
“我承认我比你客观,可我喜欢人性化的处理。而你,因为你的主观冷静,禽兽化了。”鱼清明淡淡地说。
鱼清明站起身来走向狄庚霖:“你的故事不用听了,小满说了一部分,我自己猜到了一部分。事实上,从你们俩当天晚上,从我生日宴上离开的时候,我就开始猜了。”
他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然后转身离去。
“我只是希望,你也开始正视一下你心里对小满的感情到底有没有变化,是依旧深爱,还是惯性保护。而且海瑟薇也很无辜,没理由活该不幸福……这个留给你,希望你们的结局不要像它。”
鱼清明走了,狄庚霖第二次彻底寂静,一瞬不瞬地盯着钢琴上,鱼清明刚才送错的那束花。
黑色曼陀罗,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