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纽约, 凌晨三点。
在这个时间点,就算是妖务部这样的机构,总部大楼里大半的灯也都黑了。楼道里空荡荡的, 连关着各种小妖的地下室里都只有鼾声。楼层较高的地方, 窗外风声刮着玻璃, 发出的响声会在人心底激出淡淡的恐惧。
位于27楼的禁闭室中, 克雷尔正仰面躺在一米宽的木床上,百无聊赖地听着这种响声。
突然, 门声不合时宜地一响。
克雷尔下意识地迅速将手摸向枕边,没有如设想般触到睡觉时总会放在枕边的枪时不禁一愣, 又在定睛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后窘迫一笑。
接着, 门打开了。
“上校。”一个最多二十刚出头的男子走进两步。克雷尔边坐起身边扫了他一眼, 从衣着和气质判断他是刚走出校门的实习生, 又从他一些细微的面部特征判断了他的国籍:“印度人?”
翻开文件夹刚要开口的男生一滞:“是的, 上校。”
“晚上十点来过的那个是亚洲面孔。”克雷尔抬头睇视着他,目光中的逼视意味并不和善, “按妖务部的相关规定,晚班是十点至早上六点,现在不是换班时间, 出什么事了?”
“……”社会经验尚不丰富的实习生因他的话而退了半步, 定稳脚又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您很敏锐, 上校……”
克雷尔沉默地凝视着他。一时间, 实习生简直怀疑如果再被他盯一会儿, 一切心事就都要被他看穿了。
实习生忙定了定神:“那个……晚上十点那位是个中日混血。其实是中国籍,但是谨慎起见,总部让他暂时休假。”
河童有问题,或许和松本藤佐的事情连上了。
克雷尔了然一笑,点头:“你继续说。”
实习生这才继续看向手里的文件夹:“经多方检测,基本确定来自于中国湖北的河童样本有人为导致的基因变异。其中,编号为HT04的样本后颈皮下,发现数值监测芯片……”
克雷尔霍然抬头:“芯片?!”
“是。”实习生多少知道自己正接触一个高级机密,在紧张和激动并存的心情中,喉咙发紧,“数值监测芯片…什么人放进去的暂时不知,但目前破译的部分里,显、显示的信息是……”
“是日语。”克雷尔平静地接过了话。
实习生猛点头:“是。”
克雷尔一哂,旋即站起身,几步间就已从实习生身边路过,走出禁闭室了。
实习生赶紧跟上他:“上校,上级的意思是……”
“经过唐中将和钱少将的联名申请,我擅离职守的禁闭提前结束了,我需要在24小时内返回中国湖北。”克雷尔说着一顿脚,转身拿过文件夹和实习生手里的笔,直接在告知书上签完了字,“辛苦。”
“……”印度小哥佩服得想放BGM跳个舞赞美他,接着又说,“唐中将还说……”
“唐中将要求我回湖北先处理好当地河童的问题,如果能顺藤摸瓜查到点隐情就更好了。”
“……”印度小哥闷头嘀咕说我来干啥的?
然后克雷尔又顿了顿:“你到妖务部多久了?”
“昨天刚来。”
果然找了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来传这个消息。他暂时和妖务部的任何人都不熟,躲在暗处的敌人就算还有内线在妖务部,想打听这件事也不会想到他头上。
但保险起见,他想让这个唯一的中间人再躲远点。
克雷尔抬头看了看已近在眼前的电梯门,回身拍了拍实习生的肩头:“印度和纽约时差九个半小时,放三天假倒好时差再来上班。我会直接跟你的上级打招呼,你什么都别问。”
十二小时后,克雷尔带着医疗团队一起飞往湖北。
他已经离开好几天了,在禁闭室里也没法和外界联络,上飞机时才终于抽空查了查邮件,结果看到留在医院的手下说祝小姐好像快痊愈了。
……快痊愈了?
克雷尔对此将信将疑,毕竟人类中妖毒的致死致残率在82%以上,短时间内痊愈的大概不到1%。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楚潇,猜到可能是这位上古神兽做了什么。这种猜测令他心里发沉,他只得硬逼自己暂且摒开这个念头,上了前往西陵峡的车就一头扎进总部出具的关于那几个河童的研究资料里。
医院中的气氛非常微妙。
祝小拾连吃了好几天楚潇做的东西,其中包括酸笋肥遗汤、肥遗白菜饺子、肥遗炒河粉、清炖肥遗丸子。
她也知道这东西是他费了不少工夫从妖界抓到的,为了救她的命。
但正因如此,她才有点不知道怎么办!
其中还有个令她稍一回想就想撞墙的小插曲,就是她那天哭完之后竟然不知不觉地缩在他怀里睡了一觉——虽然只有不到一刻钟吧,但那在她看来真是要命的一刻钟啊!
如果楚潇没表白,她在“朋友”“哥们儿”怀里睡一刻钟那都没啥;或者楚潇表白了,她也打算答应,拿这个增进一下感情,那也甜甜的很不错。可是,现下不是楚潇表白了但她还不知道怎么办吗!那她卧在人家怀里睡一刻钟算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很有“撩而不嫁”的味道?
于是接下来的这三两天中,祝小拾一看到楚潇就觉得自己脑门儿上顶了一个硕大的“渣”。这事她都不敢跟甄绮说,要让甄绮知道了,肯定要长篇大论教育她,表示她这种和言情小说里经典小白花式反派女配一样的行为是要遭到谴责的!
她自己也觉得这种行为应该遭到谴责,可现在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是以在尴尬的包裹中,祝小拾这几天和楚潇的语言交流非常少。楚潇好像也有点尴尬,便也没有强行尬聊。
祝小拾午睡醒来,正值午后格外明亮的阳光嚣张地穿透窗帘、将医院地面质朴的瓷砖硬生生照出金黄色的时候。
她撑坐起身,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书的楚潇沉默地将温度计递到面前。她就小声地说一句“谢谢”开始测体温,他看看她,忽而开口:“我听他们说,上校回来了,大概一会儿就到。”
“哦……”祝小拾努力从容,“是吗?他回总部到底什么事?解决完了?”
问题抛出去,但换来的是又一阵安静。
楚潇打量着她,她靠在枕头上低着头也垂着眼,这令他不太看得出她的心绪,这种情状很容易令他陷入患得患失的无措境地。
于是他尽力将自己放到了“主动”的位置上:“小拾,你有没有觉得……”他声音拖长,像在措辞,可措了好久都没措出来。
祝小拾有点紧张:“……怎么?”
“你有没有觉得你有时候不太公平?”他一口气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祝小拾呼吸凝滞,小心地打量着他。
“那天上校在河边开枪救了你,你看到更多河童冲过来,立刻就知道喊他向他求助;他送你来医院,那两天你也没少跟他说笑。但为什么我帮你治病之后,你连话都不愿意多说?”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眼底的不解和浅淡的痛苦掺杂在一起,让她心里逐渐陷入兵荒马乱。
“你说你会把我当人类看,可是……”他的笑音涩涩的,“可实际上在你心里,我还是上古神兽吧?在你眼里总还是上校和你更接近,你能坦然接受他的帮助,我帮你你就总会不自在。”
他的声音发沉,有一种以他的身份并不该有的、可以称为“自卑”的成分在他的情绪里弥漫着。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是神一样的存在;我也知道在你们捉妖人看来,我是被视作信仰的神兽。但是现在……”
他向她的双眸几经战栗,最后还是逃避似的不敢再看她。
他懊恼而无助地又道:“我不想当信仰了,行吗?”
他很恳切地说:“我可以不再化形,可以不再回妖界……我不想当信仰了,行吗?”
行吗?
祝小拾的心好似被一块巨石撞住,无可遏制地往下坠了一坠。这下坠造成的感觉令她非常难受,她一时愧疚极了,愧疚自己竟把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人逼到这个份上。
而且,他是一个那么好的人啊。
就算抛开他上古神兽的身份不谈,只是作为一个人类来看,他也是一个那么好的人啊……
祝小拾从刀绞般的心绪中抬起头,眼眶酸热地盯了他好几秒,怔怔地问自己,她喜欢他么?
她在理智里觉得,不喜欢吧,至少不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
但一瞬间,呼啸着撞入脑海的,全是他潇洒不羁到令人痴迷的画面,和他对她的好。
下一秒,她一下子从伤感里转入凌乱,这种在此时出现的花痴心情令她瞬间读懂了自己并不想懂的心情,脑子里崩溃地大呼卧槽啊我怎么回事啊!
然后,她弱弱地伸出手,在他胳膊上戳了戳:“那个……楚潇。”
他的目光转回来。
祝小拾在与他视线相接的刹那浑身绷紧,紧张中她一把拽起趴在身边熟睡的貔貅抱住:“那那那,那个……”
“……貅?”貔貅被搂得不舒服,抬抬眼皮,委屈巴巴地扯了个哈欠。
“我、嗯……”祝小拾感觉自己宛如一个直男,笨拙地发着极没水准的邀请,“我想……嗯,下楼走走,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医院大门外,印有国际妖务部简写名称“IMCSD”的七座商务车稳稳停下,克雷尔边下车边交待同来的几位医学博士:“我马上要回到事发低处理河童的事情,医院这边就辛苦……”
大门内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正并肩散步的两个身影映入眼帘。
年过半百的医生疑惑地看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请问那是……”
“是祝小姐,您的病人。”克雷尔垂下眼帘掩住情绪,俄而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一震。
他把手机摸出来,锁屏上弹出的横幅提示是一封新邮件。
克雷尔心下烦乱地将邮件点开,手指一划刚扫过半封,顿时惊骂:“F**K!”
“上校?”医生只觉耳边一阵风声,再定睛时克雷尔已回到了车里。
“去事发地!”克雷尔向司机道。
几是司机一脚油门踩下的同时,医院大门内的祝小拾手机也响了。
她拿出手机,扫了眼屏幕上显示的名称,随即接听:“喂,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