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想要去探望她,就算什么都已不能改变,她还是希望能够开解她,然而她只是一名质子身边的女官,瑶华宫正值丧仪期间,她如何能进得去?峥嵘心急如焚地等了数日,连一向粗枝大叶的木棉都感觉到她心神不安,这一日又瞧见她坐在桌边发呆,担忧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怎么这几日老是看你坐立难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我只是……只是在担心一个朋友。”峥嵘勉强笑了笑说。
“朋友?姐姐何时结交了朋友,我怎么不知道?”木棉一脸好奇地问,忽而眼珠一转,兴奋地凑过来,“那人莫不是姐姐的心上人?”
峥嵘一愣,敲了下她的脑门,嗔道:“你这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呢,成天就知道胡思乱想!”
“我才没有呢!”木棉替自己叫屈,“姐姐每日都呆在揽星殿里,连外面都很少出去,怎会结交到皇宫里的朋友呢,要不是姐姐的心上人,姐姐干嘛每日里魂不守舍,而且连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别胡说八道了,叫多嘴多舌的人听去,又是一番是非。”峥嵘眉头微蹙,说道。
“揽星殿里就只有咱们这几个人,难不成我关起门来跟姐姐说会心里话都不行吗?”木棉噘着嘴,一脸委屈样。峥嵘无奈地摇摇头:“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日日都惦记着沈御医吗?”
自从木棉向峥嵘承认自己对沈云朝的心意后,反倒不再像从前那般扭扭捏捏,也不必再费心思找话头去遮掩,听了峥嵘的话,她长长叹气一声,担忧说道:“昨日我偷偷去了永宁宫,那守宫的侍卫简直就是里三层外三层,我连多靠近一步都不敢,更别说能瞧见他了。”
峥嵘闻言大惊,抓住她的手问:“可有人发现你了?”
“姐姐放心好了,我可仔细着呢,就远远看了一眼,连宫门都没有靠近!”木棉连忙解释。峥嵘这才松了口气,望着她正色说道:“木棉,现在永宁宫正处于是非之中,万万惹不得的,倘若叫人发现你躲在暗处,你的性命是头一个保不住,就连楚南殿下也会受到牵连,往后你再也不能像昨日那般鲁莽,知道吗?”
木棉原本只是相思心思,没有去考虑那么多,听完峥嵘的话,再思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脸色也不禁一白,拍着胸口说道:“都怪我,都怪我,险些就出了大事!姐姐你罚我吧,也好叫我这颗榆木脑袋多长些记性!”
虽是在讨罚,可这语气分明就是在撒娇讨好,峥嵘拿她最没有办法,只得叹气说道:“好了,幸好没出什么事,你以后多注意些便是。”
木棉吐吐舌头,应道:”姐姐,你放心吧,我肯定不会再犯的!”
峥嵘看了看天色,站起来说道:“我出去一趟,若殿下问起,你便说我去了内务府。”
“天都快暗了,要不我陪姐姐一块去吧。”木棉追上去说道。
“木棉,殿下身边现在就剩下我们几个人,雅风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你留在这里,也好有个照应。”峥嵘回头对她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会回来的。”
“好吧,那姐姐你多小心些。”木棉点点头应道,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段时间她总感觉峥嵘在有意疏远楚南殿下,若非有吩咐,甚少再在楚南殿下跟前走动,许多近身的事都交给了她与雅风去办,还额外从内务府拨的几名宫女中挑选出悠儿,晋了她的品级,让她到厅中侍候,这可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悠儿倒是个实诚的姑娘,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格外开朗,一副没有心眼的样子,木棉对她当然没有意见,就是觉得峥嵘在故意避开楚南,可这是为什么呢?
肯定不会的,姐姐事事都先考虑到楚南殿下,就连方才都是这样,怎么可能会疏远楚南殿下,肯定是自己多心了!木棉晃晃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丢了出去。
峥嵘已离开揽星殿大门,踏暮色走在宫墙下。春日到来,被微风吹来的小草种子洒在墙角,偷偷长出翠绿的嫩芽,几名小太监正在徒手清理,连根带泥土拔起来打到筐里。这里是皇后,所有的人和物都该按规矩被摆在合适的位置,暨越的结果就是被连根拔除,哪怕是一颗草,一块石子,都最终逃不过这个命运。峥嵘走过他们,脚步没有停留,暮色已经深沉,气温下降的很快,吹来的风带了明显的寒意,她想去瑶华宫附近看一看,只要能见到绿意平安,她也可以安心了。
经过沁竹园时,一道人影忽然从暗处走出,两人几乎撞上,峥嵘吃了一惊,尚未细看,耳边已经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峥嵘?”
这声音让峥嵘一怔,随即面露喜色。只见竹林之中,身着淡绿意衣裳的绿意就站在她面前,脂粉未施,脸色憔悴而苍白,简单挽回的发髻里簪着一枚白色绒花,脸颊消瘦了许多,连眼睛都没有了昔日光彩。峥嵘眼眶一酸,握住她的手问:“绿意姐姐,你……我还好吗?”
绿意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没事,你别担心,都过去了。”
看似轻松的一句话,却让峥嵘的心沉入谷底,她宁愿绿意抱着她痛哭一场,至少这样还能看出她的悲痛有多深,可是她现在的平静无波,却如同心死了一般,那绽开在嘴角的笑容没有丝毫暖意,只让峥嵘觉得心口阵阵抽痛。绿意伸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说道:“昭仪的丧礼已经办完了,老王爷差人来问我愿不愿回王府去侍候,峥嵘,过几日我兴许便要走了,能够在离别之前再见你一面,当真是太好了。”
峥嵘一直在担心绿意的去处,瑶华宫或许很快就会迎来新的主子,而以绿意忠贞的品性,断然不会再愿意去侍候其他嫔妃,回到冯府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峥嵘暗暗松了口气,问道:“那皇上也同意了吗?”
“前两日皇上来瑶华宫吊唁昭仪时,问过我有何打算,是否仍想留在宫里侍候,我跟他求了这份旨意,皇上便就应允了。”提起宣远帝,绿意的神情又恢复了冷漠,“其实即便我不提,皇上也是不愿意再在宫中见到的人,睹物思人,冯昭仪现下不在了,我也只不过是个多余的人。”
“这皇宫原本就是个是非之地,姐姐能够离开,才是真正值得庆幸的事。”峥嵘由衷地说道。
“是呀!”绿意长叹一声,打量着这座被暮色笼罩的园子,淡淡地说道,“当年我做为陪嫁侍女随昭仪入宫,弹指过去十年,宫里宫外早就已经物是人非。峥嵘,其实这天下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是非之地,可倘若那个地方有你最重要的人,即便刀山火海,你也会无怨无悔地闯进去。皇宫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即使回到王府,也不可能再见到昭仪,所以现在我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说得平静,连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可峥嵘却只觉得心痛如绞。绿意确实心死了,倘若不是心死,她不会说出这样了无生趣的话。峥嵘想要安慰她,可脑海里一片空白,竟是连半个句子都找不出来,她的泪光在暮色下闪烁,绿意望了她一眼,摇头一笑道:“峥嵘,我真的没事,昭仪走了,我已再也没有牵挂,只想余生可以做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姐姐,为了昭仪,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不知为何,她的神情越平静,语气越坦然,峥嵘却觉得越不安。
绿意从怀里拿出一枚羊脂玉佩,温润无瑕的颜色,在昏淡的晚光中隐隐约约可以认出上面雕了一支梅花,她把玉佩递给峥嵘,说道:“这是昭仪临终前让我转交给你的,算是个念想吧。”
峥嵘将玉佩接过来,掌心传来微凉的触感,让她的泪几乎在同时掉落:“昭仪她……她走得安详吗?”
“都过去了,至少昭仪不会再承受那些苦痛,她受了这么苦了,足够了。”绿意伸手擦去峥嵘眼角的泪珠,柔声地说道,“峥嵘,你不要难过,其实我们都应该为昭仪高兴的,她以后都不用再受苦了,不是吗?”
峥嵘很想点头,但她知道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人死了,确实能够结束生时的一切,可是留给活着的人的,却是无尽的痛哭与思念,就算她知道这是冯昭仪的心愿,却还是为冯昭仪心痛,为绿意心痛。绿意深深叹息一声,说道:“峥嵘,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曾经倍伴开解昭仪,昭仪说你是她在宫中唯一的朋友,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都请你勇敢的面对,不要输给霸权,也不要输给这座冰冷的皇宫。”
“姐姐……”峥嵘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我该回瑶华宫去了,峥嵘,你好好保重。”绿意紧紧握了握峥嵘的手,眼里闪起泪光,却没有再给峥嵘说话的机会,转身便离去。峥嵘紧走几步想要将她唤住,又担心会引来其他宫人的注意,只能呆呆看着绿意越来越远,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
天色已暗,四周只剩下昏昏淡淡的一片,峥嵘看着手里的羊脂白玉佩,想起当日第一次见到冯昭仪时她那遗世独立的清冷模样,想起她与太子东方平在万寿宴上一眼成年时的凄楚,想起绿意对冯昭仪的担忧与关怀,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眶,滴落到那枚羊脂白玉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