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师兄有话为何不直接对我说?”她杀到后,开门见山,“我们之间何须托付他人传话?”
我揉了揉眼,坐直了,见唐掌门一身居家女子素裳,比掌门衣着更显妩媚风韵,可是跟我好像没多大关系。也不知千岁忧是怎么同她说的,人家毕竟对我们以客相待,拒绝的话总不好说得太露骨。要婉拒,更要凸显我们之间的鸿沟譬如年龄差距,我含蓄道:“唐掌门日理万机事务繁忙,老夫近来腿脚不便,总易瞌睡,是以托付了千岁忧传话,唔他离唐掌门住得近些……”
自以为窥到了真意,唐掌门将我打断,一脸遐思:“明日我就搬到慕师兄这里来,或者慕师兄搬去我那里,我们之间便不需要旁人代劳。我处理山中事务时,慕师兄就在我的掌门书案旁打盹。”
听得我呆了一呆:“啊,老夫、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哪个意思,慕师兄都不用操心,你只管在桃花谷安心养身体,待我选好日子,再邀亲朋。”沉湎在自己所规划的幸福蓝图中停不下来,唐掌门事无巨细一一考虑,眉眼雪亮,“对了,慕师兄,明日我就命弟子去蜀山下聘,你觉得是送金银好,还是送秘笈好?”
我已然跟不上她节奏,呆呆道:“我觉得金银比较好。”说完忽然醒悟,“等等!老夫出嫁?”
唐掌门一脸理所应当:“难道不是?慕师兄你又不喜欢沾染俗物,必然是不想主持蜀山事务,所以我迎娶你来珞珈山,俗事由我管,你只负责貌美如花……咳……你只负责将养身体就好了,以后也好生养……”
我的瞌睡顿时全无,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终于轮着我将她打断:“再等等!老夫堂堂七尺之躯,怎可能做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再者,老夫孑然一身,着实没有生养的打算,也不曾有过婚配的考虑。唐掌门,老夫,不嫁!”终于表达了明确观点,我长出一口气。
许久才领悟我意思的唐掌门愣了愣,花容顿改,倍受打击的样子,成熟女子的风姿转眼间便是弃妇凋零模样:“为什么?你宁愿放着大好年华随风而逝,孤独此生?就不想有个体贴女子陪伴你照顾你爱慕你?”
我坚定立场,决然道:“终老此生,不悔。若有婚配之意,十年前老夫便入俗尘了,隐居十年,老夫更是心如止水,不恋红尘。”
见我如此决绝,非逼婚可用。绝望中求一线生机的唐掌门收了颓废之意,改了攻略路线,以柔情蜜意进击:“太微,自江陵城客栈惊鸿一瞥,我便辗转反侧。我唐渡此生见过无数人,世间百态从未走过心,唯有对你,是以十二万分的热忱放置心尖上反复思量。这辈子,大概也只这一回了。”
平心而论,唐掌门软硬兼施的手段炉火纯青,但因其真挚而令人无法抗拒,但又不能够接受。面对她脉脉注视,我十分不能理解,便直言道:“实不相瞒,老夫有许多缺点和恶习,真实年纪远比面相老,身体不好,寿数有限。你所谓的惊鸿一瞥只是表象,或者说是假象。总之,老夫很不值得你如此相待,划不来。”
在我如此剖析自身之后,她竟还没有被说服,深沉而固执,绕过种种,直接发问:“我听说一个男人若坚持太过,便是他心有所属。慕师兄,你千般拒绝于我,是否亦如此?”
竟有这样的见解!
我又听呆了,立即警惕起来,内心自查。默然不语一阵后,我自认是没有的,虽然心中挂念的不少。譬如总要吃鸡腿又爱撒娇的旺财,留在桃花坞的大徒弟和二徒弟,有没有练好剑法的小徒弟,怎会得知我味觉已失的小徒弟,近来举止怪异令我无法应对的小徒弟,似乎长大了遇到心结又缺乏正确引导的小徒弟,令我头疼无比的小徒弟,等等。自省之后,唔,很正常,没有特别占据心神的。可见这见解是错的。
我十分有底气了:“老夫依旧很是心如止水,不为何人何事挂心,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唐掌门,与其纠缠这些儿女琐事,不如图谋大业,譬如怎样抗衡拜月教,更值得探讨。”
发觉所有理论在我身上均是不得其门而入,唐掌门终于败下阵来,泄气,沮丧,失落:“我们本就是江湖儿女,谁似你这样不顾儿女情长的,说你寡情好呢还是迟钝好呢。听说你们蜀山掌门修的功法是太上忘情,当年冲虚真人便是太上忘情修得太厉害,教须弥宫主优昙尊者苦候了一辈子。你也要修成那般绝情绝欲么?”
我如实道:“老夫的太上忘情已修至第九重,再无更高的了。”
唐掌门彻底绝望了,哀怨婉转的一眼后,只好道:“看来是我没那个命。但我对慕师兄是真心,所以你的事,我珞珈山上下都会替你办。重九之约,慕师兄若要赴约,我们珞珈山弟子自当相随。但是在此之前,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
身体养好是不可能的,但是暂时敷衍还是可以的。只要不逼婚,其他都好说。我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将唐掌门送走了。
一番应付真是劳心劳力得很,令人虚脱。我坐回椅中,对外面道:“出来吧,藏那么久也不嫌累。”
天玑自暗影中走出,很是故作淡然,殷勤倒茶:“徒儿在练隐术,不累。师父打发被求婚,累了吧?”
我接了茶,喝一口,夜里熨帖多了:“着实累人。”
“师父,太上忘情是什么?真的会忘情?”从我手里接走杯盏,天玑状若无意中问。
我为她解惑道:“太上忘情,蜀山掌门传承的功法,道家证道之法门。意即,不为情感所动,不为情感所扰。但忘情非无情,是寂焉不动情,而若遗忘。”
她低着脸,若有所思:“就是说师祖冲虚真人因着太上忘情,所以优昙宫主对师祖一往情深,师祖也不为所动?”
这个我倒不是太确定,略有迟疑:“你师祖的事,为师也不是特别清楚,究竟是因着身份门派之见,还是因着功法的问题,我们还是不要妄意揣测。”
天玑退在灯后的阴影里,抬起眼看我:“师父练了太上忘情第九重,以后若是徒儿做错了事,师父会不会也不为所动,再也不认徒儿了?”
这是什么类比?我否决道:“师徒之情岂能抹煞?为师怎会不认你?除非你叛出师门或为师将你逐出师门。”说到这里,我眉头一颤,不由担忧,“你不会叛出师门或是欺师灭祖吧?”
她赶紧摇头:“只要师父不会不要我,我是不会叛出师门的,只要师父永远相信我!”
我这才把心收回肚中,郑重点头:“为师当然信你。”
得到肯定答复后,一丝狡黠爬上她神色:“那,欺师灭祖是什么意思?”
“就是欺辱师尊背叛祖先,背弃师承。”
“哦。”她神色忽又正经,“对了,师父拒绝唐掌门,是觉得她风韵不够,或是不及玉嵌hong袖?”
我眉头一跳:“胡说!怎可背后妄论人长短?再说唐掌门风韵适宜,同玉嵌hong袖不同……不许提玉嵌hong袖!”
她露出茫然神态:“啊,为什么不可以提?不是师父的红颜知己……”
都是千岁忧口无遮拦害的!我打断她,含糊道:“只是为师年少轻狂时认识的朋友,如今也没有什么往来,不要听你千叔叔胡说。还有,尊长的事情,不许细打听!”
“哦。”她点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玉嵌是见过的,花魁确实不一般,就是脾气爆了点,hong袖是哪里人?”
我随口应道:“京城里的,hong袖招的创办人兼头牌,脾气比玉嵌好太多……说了不许打听!”
“哦。”她又点点头,“绿衣捧砚催题卷,hong袖添香伴读书。那必是温柔之乡了,还有个绿衣吧?”
“唔,绿衣也是不错的,她们姐妹二人不分伯仲,享誉京师,可惜绿衣被千岁忧占了去……说了不许打听!”
“好的。”她乖巧应了,又道,“师父年少时想必也是鲜衣怒马恣意江湖,红颜甚多,除却京城,苏杭肯定也不乏佳人?”
“唔,苏州的小小,扬州的蔓蔓,杭州的宛宛,大约还有些想不起来了。”细细数来,蓦然发觉年少时竟相熟这许多女子,难怪当初师尊说我烟火气太重,罚我几年不许下山,这才跟一众莺莺燕燕相忘江湖。想来,不胜唏嘘。
沉湎完后,发觉小徒弟神色有些不对,我醒悟作为尊长,这些事情怎可同晚辈讲,真是后悔不迭。
“师父,红颜知己都追忆并怀念完了?”
我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为师早跟她们相忘江湖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
天玑不依不饶,凑过来眨着眼睛打听:“那这些美人中,谁才是师父的真爱,竟能比过唐掌门,在师父心中占据至今?”
我念声道号,岿然不动,神色庄重:“从前种种已如过眼云烟,亦如前世俗尘,贫道修心十数载,早已绝离红尘,不着色相。情爱之事,已与贫道无关。”
“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师父这么紧张做什么?”她这会倒是淡然。
不知怎么有种虚惊一场的感觉。横了她一眼,终于将她打发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