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扶雪珞几人抓紧时间筹备,第二日晚便收到消息,楼心月率领众人已到华山脚下,他们已然没有更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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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冷儿不得已瞒着众人偷偷跑出来。她明知扶雪珞几人在此时是绝不能再让她单独去见楼心月,但她心中有几个疑惑,却又非要找他问清楚不可。
一路跌跌撞撞循着下山的路去,萧冷儿比上次去见圣沨更心急数倍,走出头却发现这两人果真有些父子的天性,连站的位置和动作也无甚差别。但这背影衬着银月,纵然萧条,依旧叫人第一眼就觉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的压力来。
萧冷儿明明知道只是错觉,那扑鼻的血腥味萦绕在半空中,挥之不去。
“你……”萧冷儿迟疑叫道。
“你有甚问题,一次都问完,我今晚不会对你动手。”楼心月淡淡道,仍是负手背对她而立。
萧冷儿只觉气往上涌,恨道:“我今晚既然前来找你,难道没有做好一半被你杀掉的决心?你要小瞧我,也只由得你。”
“你若当真与楚儿一般聪慧,便绝不会认为我今晚会杀你。”楼心月终于转过身来,萧冷儿惊觉三个月不见,他眸中昔日平和安然,早已化为利刃烈焰,“但能让你在此刻来找我,勇气可嘉之余,此事对你想来很是重要,你只管说来我听。”
平息心气,萧冷儿缓声道:“多谢你,我有几个问题一直缠绕在心中,得不到解答,这才来打扰你,希望你能回答我。”吸一口气,她问道,“我娘……她、萧夫人……冷、她现在何处?可平安无事?”
抬眸奇异瞧她半晌,楼心月失笑:“这竟是你当前最关切的问题?”
萧冷儿扭过头去,她育她十年,情植半生,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了什么,要让她从此不再关切她,又怎会有这可能?
“你忘了她曾说过的话,”楼心月淡淡笑道,“我没有死,她又怎舍得死。”
“但是……”萧冷儿还想说甚,看他目中烈焰陡盛一抹痛苦之色,心中恍然大悟,他若知道她行踪,又怎会在此时把杀人当作砍瓜切菜来玩?
心中却不由疑虑再起,冷剑心明知楼心月得知种种真相过后,心智必定与从前大大不同,又怎会在此刻绝然离开?她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第二件事……”萧冷儿道,“当初你方见到我的那一次,究竟想到什么,对我那般怜惜态度?”这却不止她一人觉察,庚桑楚亦是一直看在眼中。
沉默半晌,楼心月终究还是答她:“我以为……你是我的女儿?”
“你第一次见我,就一直把我当作楼心镜明的女儿?”
“是。”
“为什么会把楼心镜明的女儿误当作是你亲生的?”
“……”
深吸一口气,萧冷儿平静指出这问题的最关键处:“因为在你心里,二十年前与你一夜春宵之人,一直以为是楼心镜明。”她直直望他,“这便是我今晚最后一个问题。”
一直不愿再回想那一晚,但眼前这人,不但是妹妹的骨肉,也是那个人挚爱的女儿。若是那一晚之后种种的变故,也许她这十多年的生活,便会是另外一种。追根究底,终究是他们这几个人欠了这孩子。
“我这一生,最熟悉的女人只有三个,你该知道我说的是谁。”楼心月低迷叹道,“她们都是我最爱和最亏欠的人。那一次……那一次是在镜明的院子之中,而事后我明知有人陷害,那一夜院子里根本不会有第二个女人。我与思璇那时早已是夫妻,不管我再怎么糊涂都好,总也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妻子。而镜明和剑心……那时我压根儿没想到剑心早已来了苗疆,而第二天……”
“第二天早上出现在你眼前的也是楼心镜明,于是这件事在你心中,便已顺理成章。”萧冷儿静静道。
“……是。”
萧冷儿再道:“你明知有人陷害,为何不追查?”
楼心月道:“我早已猜到是蓝萤,也知道她那样做是为了璇姬和洛文靖,我……”
“你既不愿让楼心镜明直面此事难堪,那时在私心里,你宁愿冷落夫人,却终究不愿意真的失去她,于是便装聋作哑。反正这件事在你心里,对你从未有过任何损失。”
楼心月怆然点头。
萧冷儿只觉异常难堪,却不知这难堪究竟是对那三个女人中的哪一个,或者就是对连过了二十年也要被殃及的自己:“那为何,后来你对我的身世,却又……”
“一开始见你长得像镜明,也只是一时错觉。”楼心月叹道,“其实不过年龄这一点,便决计知道你不是,但在那时,也只是我内心中一点期盼而已。”
站立良久,萧冷儿呆呆道:“多谢你,我、我如今总算弄明白这些事。”说着也不再与他招呼,径直转身往上山的路行去。
“萧冷儿。”见她身形渐远,楼心月终究忍不住出声叫住。
那瘦削得几乎站都站不稳的身影无声停住,却并不回头。
“你明日,不要试图与他们一起对抗我。”迟疑着道,楼心月闭眼,“不管你是谁的女儿,我如今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唇角弯出凄楚的笑意,萧冷儿摇一摇头,继续往前行去。这算他作为长辈最后的仁慈,但这仁慈对她终究无用,或早或晚,他们迟早都要对上。
行到华山派门口之时,天光已微亮,门口立了一人,白衣清素,正是扶雪珞。他笑意温雅,玉石般面颊和泼墨发间都带了熹微,也不知在此站了多久。
萧冷儿忽然间只觉鼻子发酸,喉间哽咽,重重吸两口气这才勉强笑道:“你在这里等我?”
也不多说,扶雪珞上前执了她手,便自往里间行去。
换过衣服吃过早点,众人便已自觉汇到派中弟子平日里练功所用大坝之中。不待众人发声,萧冷儿已朗声道:“不知各位准备得如何?”
见众人纷纷颔首,萧冷儿续道:“那好,此阵今日由我率领,希望大家团结一致,今日一举击败楼心月手下强兵。”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诧异,扶雪珞当即便要反对,却再被萧冷儿抢先:“诸位应该知道,对付楼心月座下死士,绝不是讲个人的武功高低。因此我武功虽低微,加入其中也绝不会拖累各位。”看众人一眼,目光最后停留在扶雪珞脸上,“另外一方面,若论奇门阵法,想来萧家在这武林之中也算数一数二。我是萧家后人,此事想来早已不是秘密,此时我父亲与大哥都不在此,对这阵法最熟悉的人,莫过于我。因为今日这阵法,由我统率最合适不过。”
扶雪珞沉声道:“紫皇早已说过他今日会赶来,而萧公子众人,只怕随后也会到此。”
“然后我们再向他们一一解释一遍这阵法?”萧冷儿笑着反问,“楼心月早已在门外候着,时间待不得我们。而我……用这阵法,原是我一意孤行,我非常感激扶盟主以性命替我担保。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萧冷儿身为紫峦山传人,又怎会让众兄姊在我之前涉险?”
她抬出这紫峦山传人一说,却只为压制扶雪珞。即便他是武林盟主,对萧家的人却毕竟要给几分面子。眼见洛烟然要开口,萧冷儿连忙制止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洛烟然生生呆住。
话已至此,众人自不会有甚异议。萧冷儿聪明才智,在众人心中威慑并不下于扶雪珞,如今再加上萧家之人这一着,自然更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齐齐往外行去,扶雪珞洛云岚几人紧紧跟在萧冷儿身边,心里空自着急,却束手无策。
楼心月早已立在山巅,淡淡道:“我今日只杀秋若桐,其他人无谓送死。”
众人默默无语,却各自上前一步。
转过身来,楼心月眼见萧冷儿走在最前,眸光一黯:“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此时推开,我绝不伤你分毫。”
萧冷儿神态安详:“你既然极欲找我父亲决战,他不在此地,你只当我是带他出战。”
“你还认他?”楼心月目光一闪。
萧冷儿淡淡道:“认不认都好,我总是萧家的人。”
“萧家的人向来喜爱多管闲事。”楼心月摇头,看向众人站地,倒是一愣,“你……”
萧冷儿指一指身后:“若没有几分把握,我也不至如此轻率就与你对敌,那岂非自寻死路。”
沉吟片刻,楼心月颔首道:“既然如此,我便陪你玩上这一局。”微一挥手,林中数十个黑衣人鬼魅一般窜出来。他似突然想到什么,微微一笑,“或者,看他今日造诣究竟已到哪一步。”
那几十个人一出来,空中血腥味刹时便浓了数倍。想起当日在楼心圣界总坛也见过与他们相同打扮与压迫之人,那时情景,萧冷儿心中生生一痛。
明知他已猜出这队形是何人所授,萧冷儿也不多言,今日他们相拼,当中只怕确实还掺杂了第三个人。退后两步,她抱拳道:“请。”
萧冷儿武功可会是楼心月的对手?
但她却是萧如歌夫妇与冷剑心悉心栽培十几年的唯一传人。
咬破舌尖,萧冷儿目中精光陡升,却看得楼心月暗自凛然:“你在做什么?”
抹去唇角血迹,萧冷儿低声道:“我纵然武功低微,却也决计不愿成为众人的负累。”
“萧家的弱柳扶风心法纵然厉害,”楼心月摇头道,“但你武功即使再高十倍,也不是我的对手。况且,弱柳扶风用劲太过霸道,你内力羸弱,用上三次以上,只怕就此灯枯油烬。”
“即便我不用这法子,今日难道你便会放过了我?”看一眼身后几步立着的扶雪珞几人一眼,萧冷儿咬牙道,“反正死活都好,我从来不放在心上。若能在死之前把你也拉下地狱,我也算赚大了!”
“你太天真。”楼心月悲悯的摇头,说话时身形已动。他动作处萧冷儿不及反应,身后扶雪珞洛云岚两人却已闪电般窜上来挡在萧冷儿身前。
萧冷儿大惊跺脚道:“你们,你们如此会打乱阵法!”
“我们已做过安排。”扶雪珞面对楼心月,说法万分困难,“其他你自行解决!”
萧冷儿唯有暂时退后,她此刻内力比之平日大盛,再加精妙招式,前面几招倒也未见吃力,抓紧时间将场外的洛烟然与秋明玉换进来。暗叫好险,幸得她之前留了一手,这二人武功,比之扶洛二人却也并不见弱多少。
她却仍是上前与扶洛二人一起对战楼心月。萧楼两家世代恩怨不息,若说两家武功渊源,知根究底,也算最深。扶雪珞自得萧如歌亲自指点三个月,修为大大精进,加上萧冷儿从旁指点,一时倒也与楼心月堪堪打成平手。
萧冷儿却知楼心月怕是连一半武功也未曾完全施展,自然还是心内有些顾念她的缘故。有了这一层,她倒正好示意扶洛二人放开拳脚,一时四人斗在一处,楼心月倒时常被扶洛二人招式吸引。
众死士杀伤力虽强,但分开来看,其中至少有一半武功都算不上一流,而武林盟一边洛烟然、秋明玉、江若瑜等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萧冷儿便是用了这层道理,早已吩咐众人逐个击破,万万不可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却也算得效果显著。
与三人缠斗一会儿,楼心月眼见一干死士死伤颇大,也不由皱了眉:“萧冷儿,本座一再给你机会,奈何你一心求死,却也怪不得我!”再不留手,掌风过处,萧扶洛三人各自被震飞开去。
楼心月直逼秋若桐。这当口顾不得萧冷儿,扶洛二人起身后立时再朝楼心月扑去。眼见楼心月身形如鬼魅,秋若桐若与他交手毫无胜算,萧冷儿咬一咬牙,猛然后退加入洛烟然与秋明玉战团之中,持了手中银匕,硬生生接当中一人一掌,却也成功把刀架在那人脖子上,动作之快,却是连洛烟然也未曾看清,已听她叫道:“楼心月,我早已看出此人是你这一干人中最重要的人物!你训练他们多年,若当真狠得下心叫他们就此死光,便继续往前走!”手中用力,那死士手中弯刀已“哐”的落地。
楼心月终于回过头来,看向萧冷儿的目光,却是连一旁的扶雪珞与洛云岚也暗生寒颤。
“你却是非要逼我向你出手。”楼心月低叹,身形再动。萧冷儿大叫:“九重天象!”
她一叫之下,扶雪珞、洛烟然、洛云岚与秋若桐四人立时丢下原本对手朝着楼心月齐齐招呼过来。楼心月却是眼神一凝:“你竟连‘九重天象’也敢擅自外传。”
“非常时候非常手段!”萧冷儿内力陡盛,匕首狠狠划下手中人颈中大血脉,猩红的血顺流滴在她素净白衣上,触目惊心,“今日若能除掉你,这‘九重天象’从此就算绝迹武林,那也值得!”她已朝这边扑过来。
见到那鲜血喷发之际,楼心月眼神早已彻底冷了下来,他出手,却被扶雪珞四人阻隔。‘九重天象’是萧家最高深阵法,楼家即使研究近百年,却至今无解。楼心月武功再高,这四人无一弱势,他一时要取胜却也不易。
萧冷儿明知自己武功低微,她方才施展弱柳扶风心法,此刻心力交瘁,唯有站在一旁,不停出声指点。指甲深深嵌入手臂之中,不停唤醒自己昏沉意识。四人之中洛烟然论内力自是最弱的一个,交手数十招,终究被楼心月一掌击出老远去。萧冷儿眼见楼心月对她留手,不容她多想,立时替补那空缺上去。
扶雪珞只是留神把楼心月掌风往自己一边招呼,洛秋二人从旁牵制,萧冷儿落了空,意识却愈发昏然。眼见楼心月出手离扶雪珞面门不过三分,猛地咬下舌尖,萧冷儿尖声叫道:“就算你杀了全天下所有男人,冷剑心还是不会爱你!”
那掌风顷刻之间改变方向,萧冷儿一句话说完,身体如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去,落地之时,“哇”的一声,鲜血这才疯狂从她口中溢出。
目中火焰陡升,楼心月连额际的汗珠也在颤抖,一掌再向萧冷儿击去。扶雪珞瞧得神魂俱寂:“不要……”
众人有心无力,楼心月挟怒出手的一掌,却终究还是被一人给生生挡住。
一个绝不该在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
扶雪珞重重瘫倒在地。
将地上气若游丝的女子携入怀中退后几步,来人容姿雍华口笔难述,瞧向怀中的姑娘,神情却是温柔而坚定:“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暖。几乎要涣散的意识一点点凝聚起来,他的眉目渐渐在她面前成形,在心底描绘了千万遍的那样熟悉的眉眼,笑靥如花。抬手想抚那脸颊,却总觉气力还差一点,萧冷儿忽的流下泪来,吃力的举起手,终究颤颤落在他唇边,不停溢出的眼泪和血迹混合,竟在她脸上凝出那样一朵美得惊心的笑容,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绣花枕头……”
“……绣花枕头,我好想你啊……”
她的手从他唇角划下去,浅浅的凉意,直直渗入心底,庚桑楚只觉痛,满心满身,全是痛,尽是她给的痛。咬牙把她交给急急奔过来的扶雪珞,庚桑楚沉声道:“萧佩如等人即刻就赶到,你立时带她进房去,运功护住她心脉。”
扶雪珞点点头,接过萧冷儿迅速凉下去的身体向华山派大门方向奔去,再未瞧任何人一眼。
庚桑楚这才转身面对楼心月。
他仍是保持方才那一掌过去的姿势,吐出一口气叹道:“你终究是赶来了。”
庚桑楚垂目,淡淡道:“可是要与我打一场?”
地上落叶一片片分析崩裂,碎成粉末,半晌楼心月抬头:“你武功,竟比我料想之中更高。”
“你方才想杀她。”庚桑楚仍是淡然。父子两人对话,却全无关系。
楼心月蹙眉:“你原本可趁此机会收服四川,我若拿下诸派掌门,你更可借此一统中原。我千算万算,没料到你会在此刻来此。”
“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杀她。”盯着他,庚桑楚一字字道,“包括你。”
“为一个女人。”楼心月摇头,悠然长叹,“儿子啊……”
而最后他说:“本座决计不可能在这些中原人面前,与我爱子起了嫌隙。”
秋若桐终究保了性命,却是因萧冷儿与庚桑楚联手。是福是祸,也不是一眼便能看得透。
无尽的煎熬之中,那浑身的痛楚有如炼狱般火焰焚烧。她一直伸着手,死命伸着手,他就在她面前,含笑望她,那笑容是她唯一力量的清泉。她拼命的想要抓住他,可是那笑容却仿佛有群山阻隔,只是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焦急叫着他的名字,用心血叫着他。
站在她床前,庚桑楚背脊打得笔直,她昏睡中每一句无意识的喊叫,流着泪的开心的无助的,全是对他的煎熬。即使是在她的梦中,他也让她一直流眼泪。
而当她每一次站在他的面前,却永远都是潇洒的带笑的坚决的固执的,她永远都不会让他担心。
让他永远都以为,就算自己不在她身边,就算他们不可以在一起,她依然会是好好的。
然而当他站在她面前,那时她发亮的眼神,抚上他脸颊的手,她低低的呼唤,竟是那样让他心碎。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带给她的,是那么多那么多的苦,可是她还是愿意笑着唤他。
他也不知道,当她在他面前奄奄一息的模样,他看在眼中,肝胆俱裂,一直到现在也痛得挥之不去,那一种感情究竟是作何。
萧如歌等人在他眼里只如不见,他低头抚上她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的眉眼,细细看她。他一生冷心冷情,这一次因她生死终于肯放下一切考量得失疯狂一回,为何他却依旧觉得不够,为何在心底,仍然觉得欠了她太多太多?
良久,庚桑楚猛然起身转身大步往外走去。他出门同时,床*上躺了许久那人,也终于艰难的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