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冯恩背着尤毅的遗体、用希声抱住袁野走到城门,他看见已经有几人站在那里:都是尤毅客栈里的伙计,和守城的官兵们站在一起。见他走近,几人立刻迎上:
“冯少侠!掌柜他——”
走在最前面的帐房话音戛然而止,旁边的伙计们也都噤了声、那些守军则放下了手里的长枪,摘下头盔缓缓走近。
“掌柜的……战死了?”
听见那帐房发颤的声音,冯恩轻轻点了点头——霎时间只听跪地声接连响起,客栈里所有的伙计连同官兵将士们一同跪在地上。
所有人都低着头、没有哭声,只是呼吸异常沉重。
冯恩见状将尤毅轻轻放上地面。他没有打破这片沉默,而同样向着尤毅跪下、低头不语;半刻时间过去,跪地的众人依次抬头,冯恩也和他们一样,看着已经瞑目的尤毅。
“阿山、小五,去店里拿最好的那坛酒来!”
帐房一声令下,两名小二立刻跑向城中,另外的几名伙计和士兵则齐步上前托起尤毅的遗体;帐房、冯恩和士兵们的长官走在后面,看着尤毅的遗体被小心翼翼的抬起。
入土为安,以酒慰灵。
那坛酒一半入土,一半喝完,酒坛连同十几个酒碗一同放在尤毅坟前,光滑的碗底映着天上清冷的月光。
当众人祭拜完毕,那帐房才缓缓开口:
“冯少侠,我和店里的伙计们都是掌柜的以前带兵时的部下,守城的弟兄们也都受过掌柜照顾。我们都知道他出城是去救公主殿下,所以……是净土的那个黄毛小子杀的掌柜吗?”
“嗯。”
冯恩轻轻点头,只见帐房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
“我们都不是驭灵者,只是一般士兵。就算不少兄弟都在长沙城的卫戍部队,也只能管管城里的事,还拗不过上头的官……兄弟们无权无势,只有这条命。”
话到此处,帐房握住冯恩的手:
“掌柜的临走前也交待过我们要全力保护公主殿下和你们一行人的安全,所以我会和几个兄弟一齐护送冯少侠您们去应天。”
“前辈言重了,晚辈感激不尽。”冯恩同样用力握住那帐房的手,“多谢前辈出手相助,敢问尊姓大名?”
“不敢当不敢当,我与少侠同辈,称我姓名便可。”
帐房拱手一礼,说道:
“我叫尹人杰,筑城人士,现年二十二岁,跟随掌柜的已有七年了。”
“啊,我也来自筑城。”冯恩回礼一拜,“之后请多担待,尹大哥,需要我去做的我一定做到。”
“嗯。”尹人杰点头,慢慢松开手,“朱颜殿下和七玉姑娘都在店里被兄弟们保护着,她们一直很焦急,还是赶快回去吧。”
“好,但得拜托尹大哥先去找个医生来,最好是能治驭灵者的。”冯恩说着从希声手中接过袁野,“袁野她还在昏迷。”
“当然,立刻去办。”
于是当冯恩回到客栈,尹人杰也带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同他走上了楼;然而刚一进屋朱颜就冲进冯恩怀里差点把他扑倒:她满脸泪花,抓着冯恩的手更是死死不放。
“冯恩,我恨你……我恨你和小野让我回来!尤叔都死了……我怕你们回不来啊!”
朱颜说着放声大哭,却不肯把头从冯恩怀里抬起;冯恩也只能一边抱着她一边用希声把袁野放回床上,让尹人杰和医生去诊查状况。这时七玉也走过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冯恩感觉得到,她摸上自己面颊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他立刻抓住七玉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只见抿着嘴唇的她同样不言不语、轻轻靠上他的肩膀。怀里的朱颜也慢慢止了哭,转头看向床上的袁野;而冯恩仍然站在原地、直到尹人杰向他招手。
“冯少侠,有结果了。”尹人杰表情凝重地开口,“先生说袁野姑娘的性命无虞……”
“真的?!”破涕为笑的朱颜立刻冲上前去抓住袁野的手,“小野,小野!”
可昏迷的袁野没有任何反应,就连微弱的呼吸也未因此波动。朱颜立刻变得失落、但也没有松开抓着袁野的手。她只是轻轻摇着,一边摇一边小声叫唤着“小野”——
直到她察觉周围的沉默。
“小野她怎么了。”站起来的朱颜转向身后,“她还活着,但为什么没有醒。”
“姑娘,她会醒,但可能要等一段时间。”
说到这老医生慢慢捋着胡须,顿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而且……她醒来之后恐怕就不能再唤灵了。”
霎时间房内一片死寂,没人说话、只有冯恩沉默着示意尹人杰,和他一同带着老医生离开。刚一出门冯恩就听到房间里就再度响起朱颜的哭声,并看见尹人杰和老医生均面有难色。
“尹大哥,老先生,您们确定袁野性命无忧吗?”
“虽然她现在还昏迷不醒,但绝对没有生命危险。”尹人杰点了点头,“老先生刚也说了,再过最多三天她就一定会醒来,而且不会留下后遗症。”
“但她也唤不出灵——这算是后遗症吧,老先生?”
对着老医生说完,冯恩只见他立刻定住捋着胡子的手、皱着眉低声开口:
“这位公子,袁姑娘的身体的确没有落下任何病根;可尹先生之前说她是驭灵者,老夫却完全找不到她意灵的痕迹。实不相瞒,老夫从二十岁开始学医,如今已经六十三了,四十多年里不敢说什么都见识过,但还是有几分把握——她的确是没办法唤灵了。”
“但不是说驭灵者的意灵和心意相连,一旦意灵受损,整个人的意识都会受到影响。”冯恩追问道,“老先生,您确定她没有受到其它任何损伤吗?”
“哎,只敢说凭老夫的医术真的看不出有其它问题;尤掌柜的和尹先生以前救过老夫,老夫自然是不敢有半分余力。而且老夫也知道意和灵的关系,但袁姑娘的心脉和意脉都还正常……或许是吉人自有天相吧,袁姑娘能活下来也确实不可思议了。”
“那好,谢谢老先生,您辛苦了。”冯恩郑重一拜,“之后几天,可能还要再继续麻烦您。”
“没关系,没关系。老夫既然来,就是答应了公子您和尹先生要把袁姑娘治好的。”
老医生急忙回礼,却立刻被冯恩扶起:
“您言重了,现在时候不早,您先回去好好歇息;既然小野她性命无虞,那其他事就明天再议。尹大哥,拜托您派人送老先生回去吧。”
“嗯,”点头的尹人杰从冯恩这接过老医生,“老先生这边请。”
冯恩看着老医生被伙计们带下楼去,脸上的微笑也慢慢被担忧所取代。
“尹大哥,可否向你打探一下袁野的家世。”
“她父亲以前是掌柜的好兄弟,帮对方捡过命的交情,现在坐镇在东北边关——你也知道,那片地方虽然临渊,但山林里的宝贝可不少、谁都惦记;所以朝廷才派了以前在天堑大败高塔军队、从来没有过一次败仗的将领前去坐镇,也就是袁野她父亲了。”
“原来如此。”冯恩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为什么袁野会当朱颜殿下的贴身侍卫?”
“嗨,说来有些好笑,这‘侍卫’的名分其实不是皇上也不是朝廷给的,而是公主殿下自己给的。”尹人杰耸了耸肩,“皇上很器重袁野的父亲,君臣间交情也很好,各自的儿女自然而然也就玩在一起了。但至于为什么公主殿下会让袁姑娘当侍卫则是因为……”
“你在说什么。”
朱颜的声音让尹人杰瞬间闭嘴,“公主殿下,”他恭敬地行礼,“我在告诉冯少侠和袁姑娘有关的事情。”
“知道了。”朱颜立刻看向冯恩,“冯恩,你进来。然后你,下楼休息吧。”
“是。”
等她关门回房,尹人杰又耸了耸肩,“我不是第一次接触公主殿下了,几年过去,她的个性也一直没变。拜托你好好照顾她,冯恩。”
“嗯,尹大哥。”
临别一拜,目送尹人杰下楼之后的冯恩才轻轻推开房门——然而朱颜并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冲过来,而是坐在袁野身旁。
“朱颜哭得很伤心。”
听到七玉的低语,冯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辛苦了,困了就去睡吧,朱颜交给我。”
“嗯。”
于是冯恩终于迈出脚步,轻轻坐在朱颜身旁——朱颜仿佛全然没有发觉他的到来,一直握着袁野的手。许久,她才轻声开口:
“刚才尹人杰要给你说的事,我说给你听吧。”
“嗯。”冯恩点头,“我听着。”
“那是十年前,我四岁,小野七岁。夏天,父皇和小野的父亲带我们俩一起去山上避暑,那时候的我比现在还不懂事,嫌周围人多就偷偷跑到了林子里,然后就迷了路……才一会儿我就哭成了泪人,可我哭声再大都没人来——除了小野,她在我迷路一刻钟之后找到了我。”
冯恩默默点头,听朱颜继续说道:
“那之后我就决定,要她当我的侍卫来贴身保护我。我就去跟小野说,没想到她还想拒绝我,说害怕自己难当重任什么的……然后我就闹!闹到她答应我要一直在我身边当侍卫才肯罢休。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见她嘿嘿一笑,冯恩也立刻点头——可在这同时朱颜的笑容也忽然消失。
“厉害什么……我只不过是生在了帝王家里!就算唤出了意灵也帮不了小野,还是要被她保护!现在她没了意灵,知道保护不了我之后一定不会原谅自己……我也一样,不仅帮不了小野,还连累了尤叔。”
朱颜抬起头,眼里溢满了泪:
“我不想再任性了。”
说到这,她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整个人也终于倒在冯恩怀中。而冯恩也和之前一样没有出言安慰,而是轻轻抱着朱颜、用同样轻柔的力道梳着她的头发。
不过这次朱颜很快就止了哭,稍稍抬起头、低声开口:
“我想要保护小野、保护七玉姑娘,还有所有帮我、照顾我、保护我的人。当然也包括你……冯恩。”
听到这,冯恩只见她转过头、朱红色的双眸直直看着自己——
“在那之前,拜托你保护我。”
半秒沉默,四声呼吸。
“嗯。”
冯恩看着她,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