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恩起身,披着刚才脱下来的湿衣服就走进了院里:
王铁匠在打铁。
炉火暴躁地燃着,火星四溅、炉膛里木柴燃断的噼啪声犹如新年时的爆竹般激烈;就在这噼啪的爆鸣中、铁锤呼然而落——
铛!
一锤又一锤,炉上飞扬的火星里铁针剧烈振动,脱去上衣的王铁匠也像是在奏乐一般;“铛、铛”的清脆声音响彻云霄,旁边木桶里的水面亦随之泛起波纹。
并不是第一次看王铁匠打铁,冯恩也不觉得稀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况且这肉还是他自己不想吃。
他也有过在炉前挥汗如雨的苦日子,要不是故意打坏了铺里拿来练手的几个铁坯、又向老头子耍了一通无赖,估计现在锤针的就是他了。
说到底,冯恩现在之所以在意王澄,还是因为付前:他站在火炉边,脸上也笑吟吟的,似乎他脸上的肌肉已经被定形成了这个模样。
不过就算这个笑容是如何地让冯恩觉得不爽,火上的针却是半点异样也看不出来。目前为止也没发生任何怪事,便是连让他能怀疑的地方都没有。
但这并不代表冯恩放下了警觉——虽然王澄对他向来严格,但从来没有像先前打水时候那样逼他。
“即便是教我驭灵我不肯学,胖老头的声音也不会那么急……既然针看不出问题,那就是这人有问题了。”
可就算付前再有问题,冯恩现在也不会先动手——之前王澄拦过他一次,他相信那并不是因为老人有所畏惧。
然而当把目光移回到王澄身上时,冯恩却愣住了:
眼里的老人看上去忽然就累了不少,眉眼间是完全掩饰不住的疲倦、呼吸声也比以往更为粗重而无规律;而锤针的动作却并无丝毫放慢、声音也不如最开始那般清脆了。
这才不过十几锤的当儿、连半炷香时间都没有。
“胖老头!”
发现异常的冯恩当机立断地冲上前去试图抓住半空中王澄握锤右手的手腕,却在将要碰到的刹那被弹开:
有无数只细小的手掌从那沾着炭灰的皮肤表面生出,狠狠用力推开了冯恩的手。
那些手掌是灰色的,就和付前意灵的颜色一样。
铛、铛、铛……
王铁匠没有答话、手也没有停下;打铁声仍旧充斥院内,却造就出一片诡异的寂静——
直到一声脚步将它打破。
“付前。”冯恩走向眼前的来客,“你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冷静,但握着钳子的手用力用得已经在微微发抖。
“小伙子,你大可放心,在下并不会危及王老先生的性命——”
“我不瞎。老头子这模样绝不会是‘不被未及性命’的样子。”
冯恩没有停步,付前也没有后退:
“不论你信不信,在下未曾说过假话。”
付前仍旧笑着、话音一如既往地悠闲:“王老先生只是在‘重复’自己的动作而已,在这期间他做不了其它事情。”
听见这话的冯恩终于停下,转眼看向王铁匠:数次落锤间,无论是肌肉的运动、落锤的角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唯一不同的,是王铁匠越来越多的汗、越发疲惫的神色以及环绕他周身越来越灰的灵光。
就连心跳和呼吸也……
“所以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不想付钱?还是说想要胖老头做其它事情?”
看着付前,冯恩冷静地开口:
“就算要谈条件,你也总不能让他连一句话都说不了吧。”
“不,我需要王老先生做的事情就只是洗去这针上的灵而已。现在烤火的时间已经够了,再打下去只会让这根针的质量更为凝实。而之后的注灵也不需要帮忙,我自己就能做到。”
微微一笑,付前轻轻摇了摇头:
“只是在我来之前有人找到了我——正好他们知道我的意灵可以限制人的行动,就给钱让我来这儿难为一下王老先生了。至于他们要做什么,那和我可没有关系。”
说完,他见冯恩没有答话,自己倒向他走了一步。
“而且我说,你小子可不是驭灵者吧,还敢来这里和我谈条件,也是勇气可嘉吶——就在你和我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从炉膛飘出来的炭灰可已经附在了你的身上。”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你果然是不知道意灵的威能啊……”
付前冷笑一声,那灰色的意灵随之显现在他的身旁。
“它叫‘裕蛊见吝’,在通过碎屑附着到人的身上之后、只要我决定好发动能力的时机,那人就会一直持续‘一段时间’里的同一个动作。现在只要我心念一动,你便会和旁边这老头子一样,成为我意灵的傀儡。”
冯恩不答,向前一步——
“哎呀,你居然动了。”
裕蛊见吝枯干的双手随着冯恩的动作向上一挥、在它的头顶合掌拍击,付前因此而意外地哈哈大笑起来:
“呵,本来你要是不动,最多也就一直站在这里动弹不得。可你已经动了,再往前就是墙壁,你觉得我让你撞多少次墙比较好呢?不过现在我就算问你,你也没法回答——”
“他没办法,我有办法。”
“……什么!”
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音,付前正要惊惶失措地转头,却觉得耳边一阵滚烫,头发好像都被烧焦了几根。
“解除你的意灵,把两只手抱在头上。”举锤的王澄冷冷开口,“锤头在火上烤了很久,挨着脸皮了可一点不会好受。”
“王、王老先生,还请稍等,我收灵需要一点时间……”
付前毕恭毕敬地开口,在伸手的同时右手食指却向袖口弯去、勾住露在那儿的一圈拉环;这拉环连接袖身里的暗袋,用力一拉便能抖出袋里装的灰尘。
虽然不知道中了自己能力的王澄是怎么又莫名其妙解开的,但付前相信只要再借着灰用一次裕蛊见吝,就总能给自己争取到时间、至少是逃跑的时间——
砰咚!
忽然一声闷响炸开在他的脸上:
是夹钳,冯恩握的。
他没用全力,也把血从付前嘴里打了出来——而后便是向左翻腾半周,脸部着地,四仰八叉。
废话真多,总算安静了。
这样想着,冯恩并没说出来,把夹钳扔到了一边。
“他不是说你中招了?”王澄看着头发还一绺绺结在一起的冯恩,“刚才也没见他收灵,怎么你就把他给放倒了。”
“因为我之前打水掉河里,懒得擦头、也没换衣服,水流到身上灰就跟着下去了。”
冯恩看着满头大汗的王澄,“你又是怎么动起来的,可别说是天热流汗把灰冲走了,胖老头。”
“小崽子,你猜对了一半。”
说到这里,王澄看着冯恩、却见他忽然笑起来:
“那三吊钱可以取下来还我了吧?”
冯恩伸手,被王澄白了一眼也没转头,就这样笑嘻嘻地看着老人。
“还说你有点长进,结果还是只晓得钱!”
王澄轻轻叹了口气,黄离的火焰在右手手掌燃起:
一滴滴红棕色的液珠凝在他的皮肤上,向着右手流去、在黄离的火焰里最终凝成铜钱的模样、一枚枚叠起,刚好三吊。
正是这三吊钱熔化后的铜液冲去了附着在王澄身上的炭灰,从而让他得以从裕蛊见吝的束缚中得以解脱。
之所以冯恩能猜到这个,除了注意桌上的钱不见以外,更关键的是他一直听着王澄心跳和呼吸声的变化,当两个声音逐渐回到正常他才有底气和付前谈话、为老人争取时间。
“绳子刚烧没了,你伸手拿好!”
“是是。”
笑着接过钱,冯恩看了一眼躺在旁边的付前:
“这家伙醒了。”
“有什么想问的,你就去问。”
听见王澄的话,冯恩便捡起脚边的夹钳走过去,用末端捅了捅付前的背。
“喂,有气就吱个声。”
“呃……”
幽幽醒转,付前立刻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牢牢踩住。想要唤灵,脖颈间的冰凉又让他立刻放弃——对他来说还是活命要紧,刚才被打的嘴巴现在都还在火辣辣的痛着。
不过,作为驭灵者的身份还是让他嘴上不肯就范:
“我是驭灵者,你敢——”
“敢什么?”
紧了紧卡在付前脖子上的夹钳,冯恩冷冷开口,“还想再吃一钳子?”
“大明律有规定,平民若是伤了驭灵者……呃啊!”
“我说了现在不是你威胁人的时候!”
冯恩用力夹了下付前的脖子,“谁叫你来的?”
“在下只是受人之托,我不能——”
“谁叫你来的!”
“不可……哎哎我说,我说,我说……”
松开钳子,冯恩开始听他的交代:
“是给了在下铁针的人,作为代价、需要让王先生变得虚弱……”
“针?那针有什么用!”
“找人……在下要帮主人家抓一个逃跑的丫鬟回去。”
丫鬟?
瞬间想到了自己打水时遇到的那个女孩,冯恩心中一惊、却也没在神色上表现出异常,听付前继续说着:
“……然而半路上主人家找了帮手、在下才得到了那铁针……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找人,二是想拜托王老先生将针重铸,以将其占为己有,毕竟那针的材料难得……”
“不对!”冯恩再次把钳子抵上付前的后颈,“既然你都打算私吞那针,为何还要帮他们做事!”
“……嘿、嘿……”
听着付前毫无征兆地笑起来,冯恩心里一惊,话音仍然镇定:
“你笑什么。”
“因为我本来就走不掉的,要针只不过是想借功邀赏而已……毕竟那位大人说过他会来这里——”
“果然,那些人要来了。”
听着王澄沉稳的话语,冯恩怔住、转瞬恍然:
“脚步声……真的有人在朝铺子走过来。”
他看向王澄:
“胖老头,你知道那是谁?”
“在看到那根针的时候我就差不多猜到了。本来是不想遭遇他们、想着息事宁人才决定接这活。”
他捡起地上的铁锤、紧紧握住:
“结果是祸躲不过,我走了这么多年也还是被他们给找到了。”
“‘他们’?——”
疑问刚一生出,冯恩就知道不用再去找答案:那重锤一般的脚步已经踏到了铺子门口。
“……五、不,应该是六个人。”
他声音一顿,难以平复内心的紧张:
“声音很重,要么是长得壮实,要么就是……全身都挂满了兵器。”
“接进来。”
听见这话,冯恩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仍趴在地上的付前,目光又回到王澄身上——
炉火已经快熄了,老人眼里却还有火光闪烁。
所以他终于还是走近门口,轻轻拉开院门:
“欢迎光临。客人,请问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