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一句经典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但徐海涛却不这么认为，他毫不退让地看着彭宇，说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全区有多少登记在册的石矿，区里都是有底的，档案室里那些材料就是为了这种关键时刻准备的。真要追究责任，便是动真格了，我们若在这种问题上动手脚，岂不是掩耳盗铃？到时候，便不仅仅是监管不力，更是知而不报，欺上瞒下，数罪并罚，后果会很严重。”

彭宇盯着徐海涛，目光里透着烦躁，好一会儿压着声音愤愤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们实事求是地把情况报上去，结果就会很乐观？徐海涛，你太天真了。”

徐海涛轻呼出一口气，不是他天真，而是他宁愿坚持以对的方式被罚，也不愿以错的方式被饶恕。他觉得，这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原则，也是作为一个公务员最基本的准则。

徐海涛想到炮手王大志和严修身的关系，他本来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彭宇，但此刻他改变了主意，他说道：“还有一点，如果，这场事故并不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呢？”

“你什么意思？”多年的从政经历，让彭宇养成了一种特别的敏锐，他可以从别人的语气，表情中捕捉到一些话外的意思。从徐海涛的话里，他本能地感觉到，他可能掌握到了一些他不清楚的信息。他看着他，目光里透出威压，这是他运用的可以说是炉火纯青的驭下手段，一般的下属当看到他眼睛中那种光时，都会敬畏，会跟随他的思路走。

但徐海涛显然是个例外，他表情依然淡然，说道：“那人跑了，我觉得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不过，区里要我们今天上报，时间上估计来不及。”

“来不及来得及，我们都要给他们一个结果。”彭宇仿佛是被惹怒了，挥舞着手臂大声说道。

“行。”徐海涛说着从他办公室走了出来。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有些窒闷，他从口袋里拿出烟来，抽一根叼在嘴里，点了火，狠狠地吸了两口，但那种窒闷感依然紧紧地追随着他，让他无处遁形。他关了办公室门，发狠地将嘴里的烟头吐出来，在烟灰缸里熄灭了，才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一会儿，他终于将那种窒闷的感觉慢慢地压了下去，然后，他走出办公室，叫方华开车送他去了一趟事故石矿。

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姓吴，一脸的络腮胡子，脸膛黑黑的，看起来十分忠厚。看到徐海涛，他忙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徐海涛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两个人站着抽完一根烟，他才开口问道：“老吴，事故发生时，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你看见了吗？”

“怎么不看见？”老吴有些激动，又有些难过的地说道。他说，当时他正走出屋子准备去撒泡尿，便听到炮手王大志一声喊，紧跟着便是一声炮响，然后石头便开始飞了，整个矿面都滑了下来。每一次打炮，王大志都会事先通知，但这一次，这狗娘养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喊得这么慢。

徐海涛问道：“你之前说，他是操作不当？”

“他肯定是操作不当，要么就是他娘的打瞌睡了。可是，那种关键时刻，谁会打瞌睡。所以，肯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可是，这个狗娘养的，竟然不见了。他一定是吓傻了，躲起来了。”老吴摸了摸自己有些杂乱的头发，说道，“不过，他是该躲起来，不然，那些死去的工友的家属也不会放过他。”

“老吴，王大志应该是在最里面吧，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徐海涛问道。

老吴愣愣地看着徐海涛，好半天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事实上，我后来压根就没看到过他。徐镇长，你说，他会不会还压在下面？”说到最后，老吴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怕惊醒什么似的。

“不会。现场已经全部清理了。”徐海涛说道。

老吴目光深深地朝现场看去，叹了一口气道：“太惨了，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好几个人都没了。”

从石矿出来，徐海涛一直在问自己：王大志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这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阴谋？如果有阴谋，背后的人，是不是严修身？

快下班时，徐海涛还是给秦岚岚打了个电话。电话很快便接通了。

“什么事？”秦岚岚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徐海涛瞬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该说他想她吗？显然，这和她无关。他愣了一下，才略显生硬地问道：“昨天，我在城北码头看到你了。”

“徐海涛，你跟踪我？”或许是因为气愤吧，她的声音尖锐得有些失真。

“我正好在漫咖啡喝了一杯，出来的时候正好在一辆车里看到你，便追了过去。岚岚，我们聊聊吧。”

沉默连同冰冷的空气一起环绕着徐海涛，让他感觉寒冷。半晌，他才听到她冷清的声音淡淡说道：“你要聊什么？你还年轻，应该把心思多用在工作上，绩城镇石矿安全事故对绩城镇来说是一件大事，对你来说，更是大事。徐海涛，你哪里还有精力整天想着去喝一杯？”

徐海涛苦涩地笑了，他很想说，他整天都在想安全事故的事，还有，这件事背后有没有严修身的影子？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有些事，有些人都是不能随便议论的。

挂断电话，秦岚岚双手撑着额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将眼圈里的那点酸涩给吸了回去。这几天，她也通过关系在帮他调查事故原因，而且，就在刚才他打电话来之前，她得到了一个消息，那个逃走的炮手和严修身有亲戚关系。刚才在电话中，她很有一种冲动，想要告诉他这个消息，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她盯着手机看了片刻，然后拿起拨了一串号码，手机响了片刻，终于接通了，对方说道：“什么事，我在开会。”

“那你先开会，再说。”

“好。”然后，对方便挂断了。

下班的时候，天下雨了。冬天的雨格外的重，一颗颗落下来，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响亮的啪啪声，徐海涛怔怔地看了看窗外，才拿上包下了楼。

方华本来要将车子开进小区，徐海涛坚持在小区门口下了车，然后冲进了小区，到楼道里，外套已经有些湿了，头发也湿漉漉的，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晚上，现场冰冷的雨水，还有尸体和血迹。他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有些疼。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暖气，让徐海涛打了个喷嚏。屋子里开着灯和暖气，整个都透出一种暖洋洋的味道，徐海涛换了鞋，刚要往里走，整个人便怔住了。有个靓丽的身影穿着一件宽松的套头白毛衣围着围裙正斜斜地依靠在厨房的玻璃门上，正看着他笑。她的笑，单纯清澈，却又透着人间烟火气，将他从那种冰冷的氛围里拉了出来。

“清扬，你怎么在这里？”徐海涛将包放在门口的架子上，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想你了呀！”丁清扬迎过来，看到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忙从洗手间拿了一条干毛巾轻柔地为他擦拭，动作熟练得仿佛她一直便在这里似的。

徐海涛接过毛巾自己擦拭着，目光滑过她青春洋溢的脸，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是田螺姑娘呀！”丁清扬笑道，明眸皓齿的样子十分温暖人心。

徐海涛想，应该是陈盼盼开的门，朝他房间看了一眼，屋子里静静的。便问道：“陈盼盼呢？”

“他出去了，他说，他今晚不回来了。”丁清扬说着，便低头走进了厨房，边走边说，“淋了雨容易受寒，正好我煲了个鸡汤，一会儿你多喝一碗。”

徐海涛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仿佛有暖流淌过，十分熨帖。他去房间里拿了衣服，洗了个澡，出来时，看到丁清扬已经解了围裙坐在餐桌边了。桌子上是一大碗鸡汤、清蒸干菜头和洋葱炒蛋，还有两个酒杯，和一瓶红酒。

看到他走过来，丁清扬指了指红酒，说道：“我找不到开瓶器。”

徐海涛从柜子里找出开瓶器，一边开酒，一边说道：“我终于找到主人的感觉了。”

丁清扬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格外有感染力。徐海涛感觉冷冻一天的心情终于和煦起来。自从石矿出事后，他的心情一直绷着，此时，面对一瓶红酒，一盆鸡汤和一个友人，他苦涩的心仿佛被暖流一阵阵涤荡，慢慢平静。他在两个杯子里各倒了半杯酒，两人各拿了一个杯子，丁清扬笑着举起杯子：“说点什么吧！”

“祝明天会更好？”徐海涛笑道。

丁清扬说：“祝你上了一个台阶！”说着，便用杯子在徐海涛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玻璃发出清脆一声“砰”的声音。

她一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然后便笑盈盈地看着徐海涛。

徐海涛也将酒一饮而尽。

“我听说，你提拔了，去了乡镇？”放下酒杯，丁清扬问道。

徐海涛点了点头。然后，丁清扬说，她从学校里调出来了，去了游龙镇劳动保障所。

“什么时候的事？”徐海涛有些惊讶，在他看来，像丁清扬这样单纯的女孩子便该呆在学校的象牙塔里。基层太复杂了，而且工作又琐碎，专业性又不强，很容易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也就两个星期吧。”

“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

“还行，反正也没什么不喜欢的。”丁清扬笑着。她太喜欢笑了，她一笑，徐海涛便感觉眼前仿佛被太阳照着一样，亮了起来。

【作者***】：今天一天会议，更新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