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均一直悬空的脚如今终于落到了实地——

原来他真的是东海太子灵均。

原来他真的曾为了一个凡人甘愿变为了雌身。

原来麟儿是他和那凡人生下的孩子。

原来正则真的是辜负了他……

可现在再去追究,不过一场情劫。

仙家渡劫,所历万物万事便皆是应劫而生。

喜也好,悲也好,都是劫数,怨不得谁。

一个“劫”字,原来便能轻飘飘掩去这经年爱恨、痴怨惆伤——

妙极。

灵均在翼遥的陪同下,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东海龙宫,龙皇和龙后早早就带着思麟,身后排列着一众宫女侍卫们,站在东海入口处等着他们。

再见龙皇龙后,此情此感已不同往日。

“父皇……母后……孩儿这回是真的回来了。”

灵均哽咽着,就要跪下,龙后扶住了他:

“孩子,什么都不要说了,回来就好。”

“你乃东海太子,不要一副女儿作态!”

龙皇在一旁威严训斥,脸却别向一旁,隐见动容。

灵均抬头细看之下,记忆中父皇那一直乌青的双鬓如今也有了缕缕银丝。

这匆匆千年,灵均在他的浩劫中溃不成军,生他肉身、育他魂魄的龙皇龙后又何尝不在日夜忍受痛苦煎熬?

“父皇,母后,孩儿今后定会再做好东海太子,为你们分忧。”

“哼!你如今这种不阴不阳的爱哭性子,朕以后都不知该叫你儿子还是女儿!”

龙皇不屑一吭,转身向前走去,意思却是要灵均快跟上。

灵均抱起麟儿,和母后相视一笑。

安顿好了翼遥,又与龙皇龙后絮叨了许久,灵均这才在宫婢的引领下回自己的太子殿。

一入太子殿,殿中还是他昔日在龙宫做太子时的布置装饰。

殿中陈设纤尘不染,连他那些挂在墙上的昔日画作也光鲜如昔。

灵均将这些旧画一一看过,有他为熟睡着的母后作的画像,有他为气急败坏的父皇作的画像,有他宫中宴乐时为美人乐姬作的行乐图,有龙宫的珊瑚树,有东海的海岭深沟,有纵情遨游的鱼群虾蟹……

一幅一幅,一笔一笔,都是他曾丢失的回忆。

而今,这些记忆又都重新融入了他的魂魄,浑然一体。

他不再是天界里漂泊的浮萍,他找回了他的根。

可如今的心境,竟是如此苍凉。

灵均从行李里抽出那卷画,展开,那个清雅出尘的人便一身墨绿衣袍,怀抱着麟儿,在海日的暖光下,冲他淡淡地笑。

那是灵均和正则二人带着麟儿初入凡界,在杭州的码头上闲逛时所作。

灵均这些年与正则在凡界走南闯北,一路丢了不少东西,这幅画却被灵均一直小心保留着。

灵均将这画往墙上空白的地方几番比划,半晌,又突然自嘲一笑,觉得自己这般甚是可笑——

现实里人都回不去当初时光了,还要这画里恩爱敷衍什么?

随手把这画卷好,往箱里一丢,箱子便连同一般杂物被齐齐扔进了一处专放闲置物品的暗格,落锁封盖,这一切过往记忆便随这格中黑暗一齐消失于尘中。

想新挂一副麟儿的画像,改日重为麟儿作一副便可,何必非得挂这一副不可?

正苦笑间,一个温柔的女声在灵均身后响起:

“太子殿下?”

灵均回头,只见身后静静立着一娉婷袅娜的美貌女子。

思索片刻,灵均依稀记起这是当日麟儿千岁生辰领他入母后内殿的那名杏衣宫女。

“你……”灵均疑惑开口。

这女子只浅笑着看他,并不说话。

眼前这双如弯月般迷人的翦水秋瞳,让灵均猛然记起了千年前那曾有过的片刻心动。

“绿蕉?!”灵均又惊又喜。

“太子殿下,您竟还记得奴婢,奴婢心中十分感激。”

绿蕉盈盈笑着,对他俯身一礼。

灵均将绿蕉扶起,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察觉到绿蕉打量的目光,灵均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曾做过雌身的身躯,苦笑道:

“绿蕉,你如今怕是要看不起我这太子殿下了吧?”

绿蕉却轻摇螓首:

“奴婢爱慕的,是太子殿下您这个人,而非一具身躯、一副皮相。”

灵均心中震动。

绿蕉自嘲一笑:

“太子殿下怕是觉得绿蕉如此说话,轻浮孟浪了吧?”

灵均摇了摇头,道:

“本宫只是吃惊你会这样直白……你不太像我记忆中的那个绿蕉。”

绿蕉笑了。

看着这张微笑着的美丽面容,灵均的思绪有些飘忽——

绿蕉从灵均记事起便一直侍奉在龙后身边了。

作为龙后的传话宫女,绿蕉也就常常出入太子殿,为灵均带来那来自龙后的宠爱问候、担忧劝告和珍奇宝物。

灵均很小便知道,绿蕉出现,便意味着甜蜜快乐。

记忆中,绿蕉常隐在众美婢之后淡笑着看他,从不与他调笑,从不与他嬉闹。

宫里的美人,只要灵均勾勾手指,就会欢天喜地来讨好献媚,绿蕉却不会。

她从来都是神色严肃地在龙后的传话之外再补充一句:

“太子殿下,您再这样胡闹,奴婢可真就要禀告娘娘去了。”

灵均身边的美人们都暗骂绿蕉古板严苛,可却偏偏是这样古板严苛的绿蕉,悄悄地在他年少的心中不可磨灭地占有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因为灵均明白,这一众美婢中,只有绿蕉一个,是真心为了他好。

少年的心稚嫩又多情,轻易便可怜惜这样一份真挚。

若不是他后来遇见了季承晏,今日他和绿蕉之间,又会是以怎样的情境相处?

可世上的事,从来都说不清楚、猜不准确。

“太子殿下一去千年,绿蕉也等了千年,如今重逢,绿蕉便不愿再等。”

绿蕉袅袅走近,仰头一迎,一个轻柔的吻便印在了灵均的唇上。

灵均没有动静。

绿蕉却没有移开她的唇。

她散着芳香的小舌怯怯地撬开灵均的牙关,一点一点,小心地探入他的口中,生涩地拂过他口中每一寸。

灵均看着她动情的面容,感到她柔软的小手探入他的衣襟,可他再也感觉不到年少时曾有的那份悸动。

感受到灵均的冷淡,绿蕉终于离开了他的唇,眼中含泪:

“太子殿下,如今,您连与绿蕉逢场作戏一场都不愿了么?”

灵均拢好绿蕉的衣襟,温声道:

“绿蕉,我真正爱了一个人之后才知道,原来与旁人逢场作戏也是很难的。你是个好女孩,不应该为了我伤害自己。”

绿蕉的眼里滚落滴滴泪珠。

灵均轻轻为她拭去眼泪。

绿蕉伏在灵均肩上,痛哭出声:

“绿蕉好恨、真的好恨!为什么您会遇见那个凡人?为什么不是绿蕉先和您在一起?那个凡人那样伤害您,而绿蕉,却会一直一直对您好,比对绿蕉自己还要好,那个凡人凭什么……”

是呀,为什么他会遇见季承晏呢?

如果他当初没有遇见季承晏,如今他还是他的东海太子,或许早已娶了那西海公主。

而绿蕉,说不定也早成为他最宠爱的嫔妃。

他可能会有一大堆吵吵闹闹却舍不得打屁股的小崽子。

他可能会每天挣扎在朝事与后妃争宠的鸡毛琐屑中。

他可能会时不时被父皇拎过去臭骂一顿。

他可能会……

可从来没有如果。

“如果……就……”这样的句式,不过一句自我安慰,做不得数的。

既已发生,唯有接受。然后,不再回头。

回到龙宫后的第三日,翼遥正缠着灵均商讨大婚的准备事宜,绿蕉就在太子殿管事的带领下盈盈拜在了灵均面前。

“绿蕉,你……”灵均疑惑。

“殿下,皇后娘娘已将奴婢赐入太子宫。从今以后,奴婢便是殿下的贴身宫女。”

绿蕉浅笑着,看向灵均的眼里深情不减。

灵均叹了口气:

“绿蕉,你本是母后身边的大宫女,原不必为本宫如此。”

“这一切,都是奴婢心甘情愿的。”绿蕉眼里透着坚持。

“哼,看来你身边对你心甘情愿的人不少嘛!”翼遥在一旁酸溜溜道。

“这只能说明本太子魅力无敌。”灵均呛他一句。

小娃娃最近真是越发嚣张,不过一个假成婚,倒真吃起娘子该吃的醋了。

绿蕉笑着,转身便去一旁为灵均和翼遥沏茶。

灵均随意扫了眼翼遥拿来魔族给出的嫁妆清单,提笔就又在单上加上青元玉璧数枚和玄铁灵石若干。

“喂喂喂,灵均太子爷,你能不能别这么贪心?我魔族最近穷了,你要的多了,我母后可是会念叨的。”翼遥大声抗议。

“你母后爱念叨就念叨去吧,你要不愿给就别嫁。”

灵均剥了一颗杏仁,丢进嘴里。

“你这个狠心相公!”翼遥愤愤。

“怎么,后悔了?后悔了的话,我这就叫父皇把婚书退回去。反正女魃如今还不成气候,应该还有时间铸炼迦南封印……”

“谁后悔了、谁后悔了!我看这我嫁妆你就要得挺好,我这就回去拿给我母后看去,你等我晚上再来找你啊!”

翼遥一把抱起桌上的各式单子,拔腿就出了太子殿,生怕灵均下一刻就反悔,真去找龙皇退婚书去。

灵均看着翼遥一溜烟不见了踪影,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小安,待此间事了,我一定给你一个三界六道中最盛大的婚礼,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与我作我的妻。”

一个温柔的声音不期然从心底飘出。

灵均旋即又落寞了。

绿蕉捧来一盅茶,柔声道:

“太子殿下,您近来忙着准备大婚,有好些日子没有去看小皇孙了。听说小殿下十分想念您,不如趁今日空闲,去看看小殿下?”

灵均点点头,信步向麟儿的寝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