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过后,闲人逛街,商贾开业,街上渐渐恢复了以往生气,百姓们在新的一年里充满希望。
这是灵均从院墙外那一日比一日喧闹的叫卖声、说笑声中得知的结论。
他仍然不能出寄心居一步,终日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暗卫们严密“保护”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
近日来,灵均临近生产,身子愈发沉重难受。
季承晏也没有来信,灵均偶尔能从季甲的口中得知一些季承晏的近况。
但季甲说的也总是含糊,似乎是有意挑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来对灵均说,诸如“王爷最近说想吃杜主子您做的叫花鸡了”、“王爷今日在驿站中休息了一日”、“王爷买了一个小肚兜,说是回来后亲自给小主子穿上”之类。
至于季承晏此行到底是为了什么,经历什么,季甲从来都是守口如瓶。
灵均对此无所谓的很——从认识季承晏的那天起,季承晏就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警惕,万事习惯成自然,如今他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灵均比他自己想象得还要不介意。
他如今只盼着肚里这孩子能平平安安地出世,健健康康地长大。
但那日与母后分别时无意中瞥见的猥琐道人,让灵均心中总是隐隐不安。
灵均有一种预感:这猥琐道人此番出现,并不是冲着小翼遥,而是冲自己而来。
灵均直觉这道人找上自己绝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生产在即,他容不得半点未知的隐患来伤害他的孩子。
但自己现在被软禁在寄心居内,神鬼之事难以对凡人尽述,不想暴露自己的目的,也就无法指挥季甲等暗卫去查探那道人行踪。
握紧了母后临走前送给自己的那枚金叶子,灵均决定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出寄心居去打探一下情况。
午饭照例是季甲亲自端入卧房,灵均想着肚里的小崽子,忍着恶心恶狠狠吃了大半。
吃完午饭,仰着头使劲压下呕吐的感觉,待恶心感退了些,才敢平视前方。
季甲端着餐盘出房时,灵均语气如常地吩咐季甲:
“我今日累得很,想多睡会儿。你们就在外面守着,没事不要进来打扰我,有事也不行。”
季甲知道灵均自显怀来,晚上就一直少眠,闻言也不疑有他,对灵均恭敬应了声“是”。
灵均于是扯过床上被子就把自己盖了了个严严实实,脑袋一歪,睡了。
季甲见状,轻手轻脚退出了房,小心掩上了房门。
听得房外脚步声远去,灵均睁开眼,从枕下抽出那枚金叶子,就那么躺着以仙识驱动叶中法力,片刻后便魂魄离体,给床上自己的肉身盖好被子,又抚了抚那肚子里不安扭动的小家伙,灵均穿门而出。
不过是一个得道者常用的小法术,但肉眼凡胎的暗卫们无一人发现灵均的魂魄早已正大光明地走出了寄心居。
一走上街,灵均就又借金叶子中的法力施了个障眼法,让街上行人可以看见他这个人,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记不住他的脸。
只要不遇上有修为在身的凡人或者其他仙魔鬼怪,灵均就可以一直在蒿京城内外任意来去、无人注意。
真好不容易出了寄心居,灵均游玩的心思反而淡了,知道那道人自会来寻事,灵均便进了城中心客流量最大的一家酒楼,选了处最招人眼的靠窗位子,点了壶茶,悠悠地喝,好整以暇地待那道人寻来。
是敌是友,今日便可见分晓。
没了肉身的束缚,灵均此刻的魂体也就恢复了孕前的身材。
又因是仙魂的缘故,灵均此刻的衣着装扮也就自然恢复成了为仙时仙风道骨的模样。
只见此时的灵均一身不合时令的湖蓝色鹤氅,墨发以同色发带高扎垂于脑后,面如冠玉,眼如灿星,玉石高腰束带掐起一段纤长窄腰,乌黑长发伴着轻盈衣袂无风自动,独自跪坐窗边饮茶,姿态随意,却透出一股子难掩风流,端的是仙气飘飘、令人心驰。
灵均这番模样自然就吸引了楼上楼下无数惊艳目光,可令人费解的是,众人虽心知这是一名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但无论如何努力睁眼看,都看不清他的面容,仿佛就像隔了层雾似的,朦朦胧胧地总是让人看不真切、记不清楚。
灵均对周遭气氛视若无睹,只自顾自地倒茶品茶,偶尔吃一两块小点心,心里暗暗憋着一口气等那道人现身。
可眼见着日头渐渐落下,那道人始终没有出现。
难道那日是自己看错了?那道人根本就没有再来蒿京城?
灵均这样想着,不免有些好笑自己的草木皆兵,正想起身下楼结账,不期耳边却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声音:
“这位小哥哥,买朵花吧,我给你算便宜点哦。”
灵均扭头一看,是个衣着寒酸的小女娃,正挎着一篮子五彩缤纷、异香扑鼻的鲜花,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看,浓眉大眼的,模样倒也十分可爱。
或许是做“孕夫”以来有了些“母性”,灵均看着女娃这可爱模样心肠便是一柔,侧过身子来,纤指一伸,颇为认真地就挑拣起了女娃篮中的花。
那女娃见灵均感兴趣,立刻脆着一把清甜嗓音就开始兴奋地为灵均作介绍:
“小哥哥,这梅花是我姐姐今天刚剪的,还带着霜呢。”
“小哥哥,你看这桃花,别的地方冷,都没开花,我家可是有独门绝技,早早就把这桃花催了出来,你看看,花瓣是不是特别饱满、特别好看?”
“小哥哥、小哥哥,你再看看这梨花,也是我们家才能在这样的冷天催出来,好看吧?”
……
小女娃年纪小小,口齿倒是十分伶俐,灵均听得耳膜生疼,但念着这女娃娃也是想多卖几朵花养家,便也一直笑着听这女娃娃介绍,时不时询问打趣几句。
小女娃见灵均态度温和,胆子壮了许多,更加滔滔不绝。
女娃篮中的花其实没什么稀奇的,翻着翻着,见惯了奇花异草的灵均也就没什么兴致了,正想随便买几枝花权当是接济一下女娃,不意却在层层鲜花下发现了一朵十分饱满鲜艳的木槿花。
将那木槿花小心挑出,只见那花瓣层叠竟达十数层之多,花瓣粉白几近透明,盈着淡淡光泽,真是十分空灵美丽,偏有一股异香汹涌而来。
方才女娃一出现、灵均闻到的那股子异香,就是这朵木槿散发出来的。
灵均捏着这朵花仔细端详,正要开口问女娃这花是如何护养得如此娇艳独特的,却突然听那小女娃在耳畔赞道:
“小哥哥人长得比女的还漂亮,这花配小哥哥真是好看。”
灵均骤惊——这小女娃有问题!
凡人根本无法看清他的容貌,这小女娃是如何知道自己长得比女的还漂亮的?
而且,木槿开在夏季,这样寒冷的初春,无论凡人怎样养护催发,都绝催不出夏季的花来!
并且,不知何时,他已经身处在了一个只有他和这女娃二人的严实结界中!
将手中木槿朝那女娃一把掷出,身形一跃,灵均抽出袖中金叶便指着那女娃喝道:
“说!你究竟是谁!”
但那被灵均方才的木槿花不知为何,竟又凌空自行折返了回来,飘在空中,还没待灵均反应过来,无数白丝便从那木槿花中射出,将灵均抓着金叶子的手臂紧紧缠住,竟让灵均一时无法动弹。
仔细一看臂上白丝,竟是道士们常爱随身携带的拂尘的兽毛白穗!
“贫道道号清尘子,不足挂齿。不过你这小金龙终于发现了,倒是让贫道心里欣慰不已呀,贫道还以为你到死都明白不过来呢?”
一道尖刻的男子声乍响,灵均面前的那个水灵灵的小女娃,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形态佝偻猥琐的山羊胡道士。
正是灵均今日一直在等的那个猥琐道人!
清尘子……真是与这副猥琐外貌十分不相称的道号。
“果然是你!你在我住宅附近窥伺徘徊,究竟意欲何为!”灵均冷喝,手中金叶作势便要挥出。
但一扬手,灵均便发现了,他根本用不上劲!
清尘子见灵均俊眉微皱,便郎朗笑道:
“怎样,小金龙,是不是觉得用不上力气了?知道了是方才那花香有问题了吧?唉,为了做这么一瓶能对付你们这些仙魔鬼怪的诛仙香,贫道可是一连舍了三片菩提叶,心疼哟心疼哟。”
灵均一惊:菩提叶?传说中对金龙一族有特殊的镇静作用的仙族圣物,只生长在凶兽集聚的梵无岛,连法力高强的仙人前去都要去掉半条命才能脱身,这尚带着凡身修行的老道又是怎样得到三片菩提叶的?
清尘子却不想再跟灵均废话,隔空操纵着已有木槿花变回原形的拂尘法器,便要将灵均连手带人扯过去。
灵均唇角一勾,调侃的声音便幽幽响起:
“菩提叶做的诛仙香又怎样,你这老道还真以为本仙会怕了你?”
清尘子惊眸,还不待明白过来灵均所言何意,便见灵均那被拂尘尾端缚住的手上金光一闪,将拂尘白穗齐齐斩断,仙力迸发,竟是震得清尘子向后也退了数步、口中当即迸出一口鲜血!
“怎么会?你明明被封住了仙力……”
“大胆道士,真以为我龙族是吃素的?竟胆敢触犯仙威,就不怕遭天道反噬?”灵均收手而立,看着面前清尘子凛然道。
谁知清尘子却一把抹去嘴角鲜血,咧嘴一笑,沾着血的森森白牙便对着灵均露出:
“竖子猖狂!你不过一被逐小仙,我又有何惧?你当身边只有我一人要对你不利?”
“觊觎你这食之可不老不死的金龙仙身的人多了去了,你那相好的季承晏王爷最近不也急着去梵无岛找那菩提叶了?找菩提叶,你觉得他是想做什么呢……”
“呵,早晚都是一死,又何不死在贫道手上,还能助我升仙、成一件功德。”
……
灵均如遭雷劈。
“满口胡言,找死!”出手如电,灵均对清尘子再不留情。
清尘子却又挥出一把宝剑,暂时挡住了灵均的攻击,嘴里却又是一句:
“小子,贫道胡言还是确语,你回去一查便知,季承晏爱看古篆,你当他真是醉心学术?呵呵——”
灵均又惊又怒又痛,一时间心乱如麻,出手时一个疏忽,清尘子便从一旁窗户纵身跃出,转眼消失无踪。
周围的结界也随着清尘子的离去而倏然褪去,人声鼎沸,又是那个热闹非常的酒座茶楼。
人来人往中,灵均呆呆立在原地,看着清尘子离去的方向目光迷茫。
天边黑云垂地,夜幕渐渐拉开,寒凉悄悄漫上心间。
季承晏,你此去,可是真的要找那菩提叶来杀我?
你不要逼我恨你。
你千万不要逼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