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均静静看着眼前这个青袍白裘之人,玉带墨发,清眉俊眼。
那么熟悉,这么陌生。
季承晏清冷的眼绕过灵均看向他身后扬起了脸的杜毓,目光倏然一紧,突然转头望向那高台之上坐着的小皇帝。
只见小皇帝似笑非笑地远远望来,饶有兴味的表情显示出他对场中好戏的浓厚兴趣。
灵均却不容季承晏闪避:“季承晏,你给我一个解释。”
一句话,说是想要解释,但其实心已笃定。
季承晏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却也无话可说。
还能再解释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今日杜毓只能去死,已是毫无旋转余地。
“杜毓罪无可恕,死不足惜。”季承晏垂眸,承认了小皇帝要让他承认的这个事实。
灵均冷笑。
“杜毓!”嘉清却再也顾不上旁人,跌跌撞撞地飞扑上前,抱住杜毓就哀哀哭泣。
杜毓终于从灵均身上撕开视线,分下一点怜惜给这个拥抱着自己的痴情女子:
“嘉清,好好活着,为了孩子。”
曾经飞扬无匹的目光如今只剩寂寥,温柔抚上嘉清的腹,缱绻着最后的眷恋。
嘉清拼命摇头,泪水扑簌而下:“我不、我不要一个人独活,杜毓,我……”
“听话,为我,不值得。”杜毓打断了嘉清的话。
嘉清却敛了哭声,凄着眼对杜毓幽幽道:
“杜毓,我知道你爱的始终只有一个杜学士。”
杜毓微惊双眼。
嘉清凄然一笑:“但我想告诉你,这短短数月是嘉清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你能为杜学士做到的,我也可以。杜毓,这世上不光有你爱的人,还有爱你的人。”
杜毓深沉的眼静静盯着面前这个即使哭泣也难掩姿容的女子,半晌,突然勾唇一笑:
“想好了?真要与我不离不弃?”
嘉清一愣,待看清杜毓神情,便也是释然一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双手被缚的杜毓以额抵上嘉清的额,血迹染花嘉清洁白的额,嘉清紧紧拥住杜毓瘦削却宽阔的身躯,两人相视一笑。
灵均不忍再看,转过眼来,定定望住季承晏,一字一句问道:
“季承晏,今日你真要以谋反之罪斩了杜毓?你明知他是无辜。”
季承晏眼中闪过愠怒:“你就这样相信杜毓?本王告诉你,杜毓恰是此次谋反的主谋,正是如何推都推不掉的斩首之罪!”
灵均冷笑,却转过身来,蹲身在杜毓身前,目光拂过杜毓的面容,短短数年,已是少年不再、寂寥已染。
杜毓对灵均轻轻一笑。
灵均心头一酸:何时,这个从不肯服输的少年竟也学会了这样认命的笑了?
“杜毓,我最后问你一句,只要你说,我便信你——你可有谋反?”灵均盯着杜毓深邃的眼,想要从中找出一个抚平自己心乱的答案。
杜毓却扫了一眼灵均身后的季承晏,果见季承晏凝眉神色,而后,便将坦荡的目光看回灵均,嘴角一弯,干裂的唇轻启,便是清楚两个字:
“没、有。”
轻轻两个字,已经给活着的人判了永不可推翻的死刑。
灵均紧紧闭上了双眼。
季承晏深沉望向笑得坦然的杜毓。
“行刑吧。”灵均冷冷抛出这句话,起身向刑场外走去,不再看场中任何人。
“咔嚓!”身后一声刀刃破骨之声,便是头颅滚地的沉闷声响。
“不——”嘉清一声凄啸。
“刺——”利剑出鞘,剑锋划颈,玉身坠地。
“公主!来人哪、快来人哪!”
灵均最后回头看见的,便是气绝的嘉清与没了头颅的杜毓尸身十指交缠的浴血画面,任谁都不能将她拉开。
深吸一口气,满鼻血腥。
抬头望天,无止无尽,灰暗不见一丝光明。
灵均不再回头,直直向皇城外走去,将剩余女眷们受刑前此起彼伏的凄厉哭号声尽数抛在了身后。
雪花纷扬而落,渐渐汇成冰雪风暴,触目所及,一片纯白。
好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回到公主府后,灵均便开始发热,高烧数日不退。
梦里梦外,全是血,望不到尽头,缠得人脚步踉跄的血。
粘稠。
绝望。
灵均在梦魇中翻覆起伏,临近深渊时,总会有一双手及时地将他拉住,那双手,带着让他心安又恐惧的气息。
他听见那个熟悉的清冷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呼唤安慰,听见那个声音在反复解释、忏悔。
可他只觉得好累。
他不想再往回走。
他想坠入那无尽深渊、永不回头。
“小安,快醒来。为了孩子,求你醒来……”
厮守这数年,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人会这样向自己哀哀乞求。
孩子,什么孩子?
谁的孩子?
嘉清好像有个孩子,是她和杜毓的。
可那个孩子早已跟着他的爹娘一同走了。
但好像还有一个孩子……
似乎是自己的孩子,季承晏的孩子……
孩子!
灵均从迷梦中惊醒,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季承晏强撑着盯着自己不放的通红双眼。
脑中几个晕转,灵均这才回过神,这是自己的寄心居。
杜毓死了。
嘉清死了。
所有阻拦季承晏步伐、威胁大周政权的人都死了。
一朝风云已定。
他本该替季承晏开心,可为何他心里却始终空空荡荡?
眼前的这个人做到了他身为摄政王该做的一切,以将灵均投入无边地狱的方式。
“小安,你终于醒了。”床前的人轻轻搂住了灵均的头,一声长叹,无限庆幸。
灵均不着痕迹地从季承晏怀中滑出,问:“我睡了几天?”
季承晏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怀抱,掩起心中苦闷,轻笑道:
“三日。你一直在发烧。”
说着,小心扶起灵均靠坐在床头,递来一杯清水。
灵均接过饮下,淡淡一笑:“三日——倒也还清了杜毓当年受的罪。”
季承晏依稀记起,三年前,杜毓的确也曾高烧三日不退,其父杜明邦甚至为他进了宫求皇帝让太医为他诊病。
杜毓后来挺了过来,但也就是从那以后,杜毓再也不是当初的杜毓。
难道三年前小安与杜毓之间还发生过什么?
季承晏的眉头微皱。
灵均撇开眼,不想再去看季承晏这副永远在怀疑、永远要质问的表情。
但季承晏今日却出乎意料,不出片刻便将这份怀疑全部收起,反而握着灵均的手柔声问:
“小安,你想吃什么?我吩咐厨子去做。”
连王爷的架子也不摆了。
灵均转回眼,直视着季承晏问道:“季承晏,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怀孕一事?”
季承晏微愣,瞬息便又笑:“嗯。小安,都已经五个月了,为何不告诉我?以前你吵着说自己能生孩子,我还不信,却不知原来神仙们都是这样令人意外……”
灵均见季承晏神情,眼神一凛: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永远都觉得世界该围绕着他转,永远都觉得所有事物该为他而生,永远这么确信自己就该死乞白赖地缠着他永生永世、身上从内到外都该只是他的。
恶由胆边生,灵均一声冷笑,嘲讽看着季承晏道:
“安阳王,你这人真是奇怪——我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孩子生父以外的人?”
季承晏眼中的欣喜瞬间冰冻,但旋即,又是更悠长的一声叹息。
腰上被一双温暖的长臂稳稳圈住,讨好的轻语便带着丝无奈在灵均耳边幽幽响起:
“小安,莫要再气我,以前是我不对。我知道的,你从来只和我在一起过。哪怕这孩子不是我的,我也认了,你能好好地活着,我就已经很知足。”
灵均低眸:“季承晏,你现在才说这些又有何用?”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即使知道自己还是很爱你,知道你也有那么一些喜欢我,但我是真的没力气了。
没力气再去争,没力气再去讨好你,更没有力气再去与你相守。
腰上的力道一紧,沉闷的声音便又低低传来:
“有用的——今后我会对你好,用我一生来对你好。小安,我只求你能好好留在我身边,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一家三口重新开始好不好?”
灵均冷笑。
他想告诉季承晏他们永远不能名正言顺在一起。
他想对季承晏说他们不可能只有一家三口,安阳王府里还有个叶侧妃,皇宫里头还有个叶太后,而他自己,还有个死去的妻子嘉清公主。
他想咆哮着质问季承晏:重新开始?如何开始?你做了这许多事,一次又一次往我心口上捅刀,叫我如何与你重新开始?
可灵均看看季承晏期待神色,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把眼投向了一旁无尽的虚空。
接下来的日子,季承晏果然如他承诺的那般,比以往千倍百倍地对灵均好:
白日里寸步不离地端茶递水、揉肩捏背,入夜后不离床侧的守夜侍候。
安胎的药,提胃口的酸梅,止孕吐的药膳,暖手的小炉,烧来不让人呛咳的银骨炭……
灵均还从来不知道,自生下来就是被人伺候着长大的安阳王季承晏,原来伺候起人来也能这样体贴周到,甚至远比自己当初用心对待季承晏时还要仔细贴心。
隆冬腊月,不觉又是一年除夕。
这一日之前,灵均遮掩着腹部,送走了嘉清的棺柩,在季承晏的远远守候下,独自为她和杜毓二人在城郊的合葬墓前敬上一杯水酒。
这一日之前,灵均亲眼在城门外望着装着拓跋止尸身的棺椁秘密地从蒿京城送回北戎。
而这一日深夜守岁,灵均往炭盆里投下一小块银炭,抬头望着又抱了一篓小零嘴进房来给灵均解闷的季承晏,盈盈笑道:
“季承晏,放我去月兮泉吧,让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