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江女不出所料地提着两坛酒敲开了云中君的房门。
云中君对阿晏施了个昏睡咒,便跟着江女上了房顶迎风喝酒。
他俩在天庭时就时常这样坐在风雨宫的琉璃瓦宫顶上,看着天界的银河圆月,斗酒行令,胡侃神吹。
只是这次他们看着凡间黑漆漆只有数点寒星的夜空,两人各有各的惆怅低惘。
“云中君,你知道蛟龙成为蛟龙之前,会是什么吗?”
江女扶着酒坛,痛饮了一口之后悠悠问道。
“蛇。”
云中君也喝了一口酒,等着她继续说。
“今天那《白蛇传》唱的其实也不全对。那条报恩的白蛇并非蛇精,而是一条天生就是仙胎的成蛟之蛇,而在遇见许仙之前,它离化蛟成仙就只差一个月。”
江女望着漆黑的夜空,悠悠吐口,思绪像陷入了久远的虚空。
“傻呀,不过是当年的一饭之恩,那白蛇就要巴巴地跑去凡间报恩。”江女又狠狠地喝了一口酒,长叹一声:
“报恩的方式也有千万种,它为什么就非得选成亲这一种不可呢?”
云中君心中某处猛然一动,一些久远的回忆似乎被触发而来,可他始终抓不住它。
“大约还是对那凡人动了心吧,所以报恩只是借口,贪恋那镜花水月般的虚情假爱才是真。”江女自嘲地笑笑。
“江女,你当初的选择没有错。”云中君盯住江女已然泪湿的眼,沉沉出声。
江女这数千年的颓废堕落,若只是为这道心中过不去的坎、为这想不明白的自怨自艾,那才真是大错特错。
“我没有错吗?那谁有错?许仙有错,小青有错,还是那法海有错?”江女自问自答着:
“或许谁都没错,错的只是缘分。孽缘而已。”
“你知道吗?那法海也不是戏文里唱的那样是个得道高僧,他不过是个擅噬仙补元之术的妖僧罢了。可笑他一对许仙说我是蛇妖,那曾与我山盟海誓的许相公就为我端上了加了软仙散的雄黄酒、要助那法海杀我,小青机警,抢过我喝了几口的那杯酒,一饮而尽,法力尽失,最后被法海剥皮扒骨、吞噬殆尽……”
江女全然像是在说着旁人的故事,云中君在一旁听得惊心动魄。
“小青和我是一个洞里修炼的,他是青蛇,善御风;我是白蛇,善行雨。一洞老小,就我二人勉强入了仙的品级,长老们都说我俩就是天庭里未来的风伯雨师……我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不分彼此,又哪来的偶遇斗法、划分主仆一说……”
“可你说他多傻呀,就为了我这么个仙根不净的小仙甘愿化男为女,最后还白白丢了五千年的道行、灰飞烟灭……蛇类化成上仙的蛟身要经六道天雷、九道荒火,极其不易,小青和我一同修炼,还差最后一道荒火就能仙道大成……小青……”
提及这个戏文传说中如红娘般喜庆角色的名字,江女再也把持不住,泪流满面。
云中君抬起的手顿了顿,还是搂过了江女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双肩,默默为她拭去不断落下的泪。
天庭两百年,云中君从未发觉一向强悍不输男儿的江女竟是如此瘦弱,纤细的双肩像是要随时从怀中流泻而去。
“所以我逃脱升仙后,手刃了妖僧法海。许仙亦羞愧自杀。北阴酆都大帝差人来问我,要怎么算许仙的诛仙之罪。我那时已是心如死灰,只说薄情之人,那就罚他世世多情不得、专情被负吧……”
江女说到此处,心绪已稍稍平复:
“我本想忘尽前尘,谁知玉帝念我除妖僧有功,偏赐予我一块六观镜,可观四界之万物。你说,那还留在凡间的许仙,我看还是不看?”
玉帝老儿,您老还当真是恶趣味。
“可在那六观镜里,我始终找不到许仙……”
“所以这数千年天庭生活,我日日饮醉,只求不去看那六观镜。可我越是不要看,就越想看,越看不见,我就越是想喝醉。直到那日月老捧了风月册子来寻我,说是千年前曾被我罚世世孤苦的那凡人,如今因牵扯了一个下凡历劫的仙人,命数恐有改变,问我的决断。我这才知道,当初酆都大帝给他的惩罚竟是魂魄永困杭州城,生生世世为娼为娈,他犹如被困在结界中的游魂,我的六观镜,当然找不到他……”
“他虽负我,但我却从未想要他如此凄惨。可是,我一想到小青死得那样凄惨,我就止不住地恨他、恨法海,更恨我自己……”
江女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灵魂深处发出的最深切的悲鸣。
当云中君把烂醉了的江女送回房间后,刚合上江女客房的门,趁夜外出公干的司禄就回来了。
闻见他一身的酒气,司禄冷面问道:“陪江女喝酒了?”
云中君倦道:“嗯——江女成仙之前就是那戏文里唱的白素贞。”
司禄了然颔首。
云中君转身走进自己房间,司禄也跟随而入。
“你的事办的怎样了?”云中君一进房就瘫在了床上,偏过脑袋对司禄随口说道:
“真看不出文昌帝君还会这样压榨下属,你都请命下凡来帮我降女魃了,他还要趁机派公务给你。”
司禄面色如常,坐下自斟自饮了一杯清茶后,方才淡淡回应:
“需要去找东海龙皇商议一番——这次要处理的凡人,因数年前救了东海的小嫡孙才有了如今际运。”
“咦?传言东海龙皇之子卧床多年,什么时候竟已成亲生子了?”云中君诧异道。
司禄古怪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前往东海?”云中君问。
“后日。”司禄道。
云中君奇了:“做事一向雷厉风行的司禄星君如今怎的也拖沓起来了?”
司禄薄唇冲隔壁江女房间一努,道:
“你不觉得,你宫里那位明日或许要办些私事?”
云中君看着司禄这副千年难遇、姑且算是活泼的模样,赶紧按了按心潮澎湃的胸口,半晌方道:
“说的也是。这事是江女一直以来的心病,总得处理妥当了才行。”
“你把衣服脱了,趴在床上。”司禄突然起身,冷着脸靠近云中君道。
“哎哟,小正则,你还是这么心急呀?”云中君风骚地掀了掀衣襟,目露邀请。
司禄视而不见,从一旁拿起药膏就走近床来。
哟呵,小正则最近功力见涨啊,他都这么出卖色相了,还能这样坐怀不乱?
见云中君床上还趴着个呼呼大睡的阿晏,司禄一挥衣袖,一个瞬移咒便把阿晏抛去了他的房间。
云中君听见阿晏在隔壁房里“嗷”地一声惨叫。
司禄又是一指,隔壁房立刻消停了。
“让它继续睡。”看云中君皱眉,司禄冷冷开口。
熟悉的触感再次袭上背部,云中君闭眼安心享受起了司禄的服务。
“伤好的差不多了,药要继续擦,不要留疤。”司禄道。
“没事没事,男人有几个疤霸气。”云中君闭着眼阐述仙生观。
“哎哟——”腰上软 肉被司禄一捏,云中君一声痛呼。
“不好看。”司禄道。
云中君想说你喜不喜欢与我何干,我以后又不会脱了给你看,但看看司禄那皱着的眉,到嘴的话就变成了:
“怎么,小正则你喜欢油光水滑的?那小爷我好好养伤,以后让你好好看个够,哎哟——”
云中君腰间软 肉又被一掐,司禄沉声道:
“伤好之前,不要再乱喝酒。”
云中君哀怨了一双眼:“司禄,你上辈子是不是我老母?”
司禄愣了愣,待反应过来,捏起云中君腰间的软 肉又是一扭:
“安静。”
云中君揉着被生生捏红了的腰上肉,欲哭无泪——他怎么觉得招惹上了眼前这魔头才是他云中君的劫?
擦好了药,看着司禄那清清冷冷的脸,云中君双眼骨碌一转,又手脚并用地吊在了司禄身上:
“哎哟哟,小正则,我都快被你掐得散架了,痛死我了,我等会儿肯定要出事了,不行,你今晚可得睡在我旁边,你要对我负责……”
司禄果然在云中君的攻势下面色愈发难看——爆发呀,爆发呀,哎哟喂,小爷等了这么久,总算能瞧着一回面瘫司禄大发雷霆了。
云中君心里如是想道。
谁知司禄面色又突然缓和下来,唇角微微一勾,清冷冷的双眼盯着云中君就是一问:
“你确定?”
“嗯……啊?”云中君始料不及,竟盯着司禄这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呆愣愣地点了个头。
“那我今晚睡你房里。”
司禄放好药膏,大剌剌地就在云中君面前宽衣解带了起来。
多年前月夜下的那一幕瞬间闪入云中君脑海,他赶紧扭过了头:
“你回你房里睡,咱俩授受不亲!”
“你看了我的身子,我看了你的身子,如何不亲?”
司禄一句话,惊得云中君五雷轰顶,转头一看,司禄已经在他被子里平平正正地躺好了,散开的乌发衬着他白玉雕成的俊容,在烛光之下映出不真实的光晕,一件薄薄的丝质亵衣里隐约露出他精致的锁骨。
云中君赶紧仰头。
“睡吧。”被窝里司禄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修长胳膊,拉住云中君的手腕道。
温热的触感瞬间点燃云中君一身燥热,他忙抽开手,眼睛四处乱看,就是不看身下之人。
“咦,那是什么?”云中君指着从司禄衣袖里露出的一沓熟宣纸,疑惑问道。
司禄顺着望去,方才还浅笑着的眼立刻深沉,还不待他起身收好,云中君便翻身下了床抽出了那叠宣纸——竟是一幅幅司禄的人物小像,有皱眉的,有浅笑的,有熟睡的,有沉思的——一看作画之人必是其极亲密之人。
看纸上的墨迹,像是已画了许久,再看那笔法,怎么有些眼熟?
云中君正要细看,下了床的司禄劈手抢下了他手里的画。
云中君伸手就要抢回,奈何司禄比他高出半个头,他蹦,司禄就踮脚,一手箍住他、拿着画纸的手同时不断上伸,他愣是碰不到那画纸的一个边角。
抢了半天,十分没意思,云中君一屁股坐回了凳上,抱臂沉默。
司禄见云中君消停了,这才放下胳膊,看见那画上的自己,眼神有些黯淡,旋即又整好略显凌乱的画纸,拈诀将其化回了袖袍之中。
“这画……不是你画的吧?”云中君问。
“故人所画。”司禄语气淡淡。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如此惊才绝艳,竟能有幸相伴司禄星君身侧、得绘俊容?”云中君道。
司禄清冷的眼看了看云中君:“你在生气?”
云中君心头一滞:“谁生气了?你哪只眼睛看见小爷我生气了?小爷我就是生那寡妇雷母的气也不生你的气,你可千万别会错意以为小爷我在生你的气……啊!”
正胡乱吼着的云中君一个后仰,就被司禄凌空抱起,直接就躺到了床上。
“吵死了,睡觉。”司禄扯过被子把二人就是一盖,大手一拍云中君的屁股,抱着他开口就道。
云中君如遭雷劈,定定地看着眼前司禄这放大了的俊美面容。
司禄……抱他上床……还拍他的屁股?!
如此近的距离,他的鼻息混着龙涎香吸入云中君鼻中,云中君脸如火烧,心似鼓捶。
司禄清俊的眼瞥见云中君脖上的龙泪珠,光芒微黯,语气似有波动:
“你戴着它……可有不适?”
云中君摸了摸这光滑的小珠子,道:“还好。”
司禄似乎有些失望,不再言语。
“呃……小正则呀,你有没有觉的……我二人这样同榻而眠,那个,似乎不妥?”
云中君小心出口。
哪知司禄又把他往怀里紧了紧,闭眼道:“你说要我负责。”
“被天庭里人知道了,会怎样说我俩?我看我们还是……”
“兄弟情深。”司禄毫无波动。
云中君一阵恶寒——这万年面瘫的司禄跟他讨论“兄弟情深”……
于是云中君不老实的手在司禄胸膛上一阵掐掐捏捏,他还不信了,两个正常的大男人这样“亲密无间”,这平素一本正经的司禄还能忍到几时?
“别乱动。忍不了别怪我。”司禄闭着眼又道。
嗯?他忍不了,自己为什么要怪他……
云中君猛地捂住自己的屁股,惊恐望向眼前之人。
司禄见云中君老实了,大手将他往身侧一推开,挥袖一灭房内烛火,隔着一段“适宜”的距离便闭上了冷清的双眼。
果然又是在吓他。
丢脸丢脸,他竟又一次被司禄这厮给反调戏了!
鼻中萦绕着司禄身上的龙涎香气,云中君屏气凝神。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了司禄均匀的呼吸声。
云中君长吐一口老气,听着窗外簌簌风吹落叶声,心下又突然一阵怅然。
这凡间的第一个夜晚,一向深睡的云中君竟难得地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汪洋的大海,烈日下云中君虚弱地趴伏在滚烫的岸边,一声声嘶哑地呼唤“父王”“母后”,然后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美妇人从海底破浪而来。
他撑起了虚弱的身子,拼尽全力对她说“保住我的孩子”,说“不要寻那凡人的仇”,说“再不能尽孝”,然后就是妇人的呼号,他只觉得左胸心脏那处好空好痛,像是刚被挖走了什么,还在不停地往外流血。
渐渐的,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只觉得一阵轻松……
当云中君醒来时,天还未亮,他脖颈处司禄送的那颗龙泪珠在昏暗中不同寻常地熠熠闪光。
司禄那双深沉的眼此时正隔着珠光,意味难明地紧盯着他的脸。
云中君一愣,翻了个身仰面朝上。
“做噩梦了?”司禄问。
“没有。睡不习惯。”云中君道。
“再睡会儿,等会儿就要起床。”司禄闭眼道。
“嗯。”云中君摸摸索索地抱住司禄的胳膊,司禄睁眼瞧了瞧他,沉默着与他重新拉开了些距离。
云中君眼神一黯——
他曾刻意不去扒开的那些真相,如今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要破土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