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肃肃,是无妄海终年不变的模样。

当玹华踏上这里的时候,总觉得有那么一丝嘲讽。

三界中所有人都以为,他这一千五百年一直在无妄海清修,修得都已经勘破红尘世俗。

虽名义上立了妃,但也常年分居,等于让人家守了活寡。而他更是连太子之位都不要了,这才在轩辕広死后,由二皇子璟华继承大统,登基为帝。

但其实,他根本就是第一次来。

新添的墓冢很是好找,有个白色的颀长身影跪在那里。阴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衫,许久,一动不动。

“璟华,起来歇会儿。”他招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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玹华有个很好的优点。

他很会做菜。

而他有个更好的优点,就是每次带饭菜来,总会再带上一壶酒。

现在,兄弟俩就在坟冢前,相对而坐。

“多谢大哥又来看我,”璟华笑笑,“只是皇子守灵,规定是不能进五谷饮食的,你却每次都害我犯规。”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玹华与他碰了下杯,不以为然道:“就算活人不吃不喝,死人也活不过来。话说你现在是天帝了,就把这破规矩都废了吧!”

璟华笑笑,“好。”

“就是嘛!”玹华看了眼璟华的脸色,皱了皱眉,往嘴里抛了颗花生,“别以为自己有了胤龙翼就是金刚不坏之身,身子是要靠保养的。白天要处理那么一大堆政务,下了朝批完了奏折,就直奔这儿来守灵,跪到天亮,还不给吃不给喝的?这是不是非得把人弄得病倒了,才能显得孝感动天?”

璟华笑了笑,小眯了一口酒。

玹华继续嫌弃道:“你看你,到现在也没长出几两肉来,回头要是让你沅姐姐看见,还不知要怎么批你呢!我跟你说,今天带来这几个菜,你都给我乖乖吃完了,一个都不许剩,知道么?”

璟华淡淡笑了笑,“大哥还记得云梦泽的时候么,那时候沫沫还说,以后大哥登基了,凭那手和面的工夫就一定能做个好天帝。”

玹华也笑道:“是啊,也只有阿沫姑娘会这么说。其实,你来做这个天帝才是最好的。璟华,你的文韬武略,大哥是愧仰不及的。再说,大哥离开天庭那么久了,也早已经不习惯这种被束缚的日子了。”

“大哥太谦了,你的性格洒脱从容,随遇而安,比我要好得多,也更适合。倒是我,太拘谨了。”璟华自嘲地笑了笑。

他望着墓碑上刻着的轩辕広三个字,轻声道:“我知道,大哥其实是为了沅姐姐,对吗?既然她不能成为太子妃,那你就陪她,索性连太子都不做了。”

玹华顿了顿,随即洒脱一笑:“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他爽快承认:“父君害了她,她不愿再回九重天上,那我就陪她四海为家。再说,还有蒄瑶……”

他顿了顿,灌了一杯酒,叹道:“蒄瑶的事情,也很棘手。唉……父君也真是害人不浅,好好的又拖了人家下水,还让我莫名其妙就多了一个妻子。

如今四海八荒都晓得我玹华是有了家室的人,难道还让我与她和离不成?真要这样,那就更荒唐,我本来就没娶过她,又怎么与她和离?”

璟华微叹道:“若真是那样,对蒄瑶的名声也不好。我也一直在琢磨,不知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处理,总觉得如果因为这个,就让大哥放弃皇位,着实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的!我本来就不喜欢做什么劳什子天帝!”玹华笑叹道:“想到以后你要一辈子给拘在这凌霄殿里,天天批不完的奏折,我就乐得合不拢嘴。”

玹华边说边不停给他夹菜,一会儿就在璟华的面前堆了一座小山,“这么说吧,如果今天换做你是我,阿沫是阿沅的话,你会怎么做?是不是只要她高兴,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什么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在一边?”

“自然。”

“那不就结了?”玹华嘲笑道:“你以为天下就你一个情圣吗?你大哥就不能算一个?”

璟华也被他逗笑,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只是如此,又要和大哥分开了。”

玹华见他语声干涩,心里也跟着泛起酸楚,却大声道:“哎,又不是永远不见,你沅姐姐可是每半年都要回来监督你的。所以你最好自觉点儿,别到时候惹恼了她,再天天给你开苦药吃。”

璟华笑笑,“不会。”

他与大哥干了一杯,看到大哥依旧爽气地一干而尽,然后又大口吃肉。

大哥口口声声说没什么好可惜的,不过是个名不副实的太子虚名儿,他也不愿当这个劳什子天帝。

为了沅姐姐,这算得了什么。

但璟华知道,大哥放弃的,其实远不止这些。

他放弃的是他的名字,轩辕玹华。

璟华登基时,将两个兄弟分别赐封为轩王和康王,但其实,玹华连轩王都不是。

从背阴山里出来,玹华就跟在他与青澜的身后,装作一名普通的士兵。

他亲自抬着父君的灵柩,但是却没有资格披麻戴孝,也没有能够以长子的身份主持落葬大典,送父君最后一程。

甚至,他没有能够住回自己的嘉佑宫,而只是睡在兵部的临时客房里。

包括现在,他依旧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从灶房里做好了饭菜,来这里看自己。

不是说太子有多好,但那确实是就是真实的他啊!

可现在确实有家不能回,有名字而不能承认。

他不得已放弃,是因为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将他与另外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孩捆绑在一起。

他们给了那个女孩一个太子妃的名号,他就只能连太子都不做。

他选择隐姓埋名,从此相忘于江湖。

大哥也被剥夺走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就像从前自己被夺走了健康一样,只是那个东西不如自己的那么明显,就容易被忽略。

他的潇洒不羁,常常容易让人忘了他所受到的伤害。人们常有一种错觉,错以为乐观的人,就一定是快乐的人。

但其实,他也有他的沉重,他要背负的东西。

他要在沅姐姐面前,赎罪。

他的爱里面,永远都带了一个洗不清的污渍,那个是父君留下的,肮脏的,丑陋的,血腥的污渍,深深刻在沅姐姐心里,怎么样都洗刷不掉。

那些恐怖受刑的日子,千载之后仍难以忘记,她会在梦中惊醒,抱着肩膀,缩成一团大哭。每每那时,他便心如刀割。

他爱她,但他也欠她。

他要用一生去爱,也要用一生去偿还。

“明天就走吗?”璟华问。

“嗯,走了。”玹华喝得很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让阿沅等了不少日子了,你这里也基本没什么要再帮忙的了。”

他将杯中酒往轩辕広的墓前一洒,苦笑道:“父君,儿臣也再敬你一杯,以后就要各奔天涯,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看你。”

他转过头,再次看着璟华道:“其他我没什么不放心,只是你。二弟,你……”

玹华没说出来,但他晓得璟华那样的脾气,最后却不得不亲手弑父,只怕心里又不会放过自己。

“你怕我自责?”

璟华淡淡道:“父君早已经丧心病狂,那种情形下,我根本只能自保。更何况他杀了母妃……大哥,他甚至要杀你和沫沫……”

他说了一半,喉咙有些发紧,哽着勉强发声道:“所以我如果不杀了他,胤龙翼在他的手上,就只会令他更为所欲为,害死更多人。”

璟华抬起头来的时候,眸光已平静如水,“大哥,还是要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

“让我化凡去做了比干。”

“阿沫不是说,你依旧不肯不听她劝,剖了心出来吗?”玹华不明白,璟华为什么又突然会提起此事。

“我是不肯听。”璟华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

“因为那时候我始终相信,以死相谏是有用的。我觉得只要比干死了,纣王就能幡然醒悟。就像我觉得,只要父君得到了胤龙翼,他就会满足了一样。

我这条命是父君给的,他要收回去,我也不能说什么。只希望他能念在我为他而死的份上,以后能善待沫沫。

为了比干的事,我和沫沫还大吵了一架。她哭着先跑回来,而我发现在她那天挑来的空心菜里,藏了一颗为我准备好的心。

纣王招我进宫的时候,我就把那颗心带在了身上,然后当着纣王的面,往胸口刺了一刀,趁他不备,将那颗假的心送给了他。

我假装死去,实则暗中观察。那个纣王答应我只要我肯剖心,必洗心革面,肃清朝纲,将那苏妲己赶出宫去。可我一死,他就忘记了所有的承诺。

他建了酒池肉林,和苏妲己终日荒淫,又树了炮烙之刑,将谏言忠臣杀一儆百。”

璟华轻抚轩辕広的墓碑,叹道:“那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我回来后就一直很惶恐,总是在想,如果父君也这样怎么办?而那时我已经死了,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酒也洒了几滴出来。

“好了,璟华,别多想了。”

玹华拍拍他肩膀,“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父君虽然死了,但死前也悔悟了,还求我们将他和母妃合葬,这不挺好么?”

璟华笑了笑。

他也喝了口酒,面前的那些菜却丝毫未动。

他们现在对外的说法是,前任天帝为了救重病垂危的次子,不惜耗尽自己灵力,以命换命,这才为璟华赢来一线生机。

这真的挺好,死后留个好名声,其明德馨行,厚德流光正广为天下传颂。

玹华却没有璟华如此感慨,只是摸着墓碑上白梅的名字,忿忿道:“也就你会答应,和母妃合葬?他配吗?他见了母妃也好意思?”

璟华不语。

他知道母妃是会愿意的。

不管别人怎么觉得父君不是,怎么觉得他自私懦弱,但在母妃心里,他始终是她最爱的那个男人。那个在她还是花匠女儿的时候,就以太子身份与她私定终身的人,那个在她低头培土时,会蹲在一边静静看她好久,然后又递上一把小锹的人。

轩辕広和白梅。姜懿和阿岚。

历经了千百年的挣扎,命运波舛,总算死能够同龛。

“来,最后还剩一点儿,我们兄弟俩把他干了!”玹华提起酒壶,豪迈道。

“胤龙翼等于是给了你第二条命,这回你可给我争气点,好好爱惜!等大婚时候,给我寄个帖子,再准备几坛好酒!大哥多远都赶回来!”

玹华把酒坛倒空,最后一点便冲了出来,不小心洒在璟华的袍袖上,湿了一片。

那是很烈的酒,璟华似乎微微蹙了蹙眉。

“哎哟,真是的!”玹华随手拿了块布,像是想替他擦干,却冷不丁一把撩起他的袖子。

璟华整条手臂上,布满了一道道横七竖八的狰狞抓痕,深可见骨,而本该红色血肉的部分,却泛着黑幽幽的诡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