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像是一个透明的茧。
璟华和妙沅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里头,维持着最初的样子。他们的神情那么安详,像是真的睡着了。
其他四人将他们保护得很好,直到落到谷底的时候,仍稳稳的,没有一丝的摇晃。
阿沫依旧紧紧地守在那个透明的结界旁,视线片刻不离。而玹华也紧盯着妙沅,没有任何想要离开的意思。
青澜看了看,道:“阴钥,让他们休息一会儿,我们先去四处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危险。”
他朝她伸出手,微笑道:“跟着我,这里虽是你冥界的地盘,却还是小心为好。”
阴钥轻轻“嗯”了一声。
她握住了他的手,穷山恶水间,却从他的掌心里感受到温暖和柔情,感受到纵是要面临再幽暗可怖的事,也会因此刻的牵手而添了一抹亮色。
青澜施了一个照明术,虽不如璟华的“佛光普度”那么厉害,但也已经十分的明亮。
随着那声光亮,整片地界豁然开朗。阴钥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背阴山的山腹,原来是此等光景!
他们身处在一片极大的平地之中!极目远眺,根本望不到边际!
而在这广袤的地平线上,没有任何植物或者生命,地面上是一整片青灰色,非土非石,说不清什么介质。这个颜色也并非完全一样,前后略有深浅变化不同。这片地貌光滑如镜,前后延绵数千里,平整得就像用刀雕刻过一样。
青澜和阴钥就处于这片土地的正中央。
——渺小得如同蝼蚁。
青澜有些发怔。
这里那么大,又连根毛都不长,这探路,似乎也没啥好探。
阴钥怔怔道:“莫非,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穷极无限?”
青澜道:“穷极无限是什么?”
阴钥咋舌道:“是十里魂渡的最后一渡,传说是个无边无际的广袤所在,但也只是传说而已,从未有人见过,原来是藏在这背阴山的山腹之中。”
青澜蹙眉,十里魂渡的前两渡都如此凶险,想来这最后一渡定然更加不易,可如今却完全不知该如何下手。
就像你去考试,过关不过关,总得出个题吧。前两关上,要么是过枉死路,要么是爬背阴山,那至少逢山修路,遇河造桥,总能有个应对之策。
找胤龙翼也是,挂在树上也好,埋在土里也好,甚至臣在水底也行,总得给个说法,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方向,那才能想办法把它抠出来或是凿出来是不是?
又或是有个什么看守的神兽,上来先狠狠地啄他们每人一爪子!那虽然凶残了点儿,但至少心里有谱,知道只要干掉了那只神兽,后面就是朝思暮想的胤龙翼在朝自己招手,再怎么艰难都有个奔头不是?
可现在,他们遇到了一张白卷!
他们千辛万苦通过了前两次的考验,进到了这背阴山的里面,却面对着穷极无限,茫茫一片虚无!
这叫他们该如何是好!
青澜朝阴钥点点头,将她留在原地,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四周查看了一圈,发觉也并无特意之处。边界的边界,有点像九重天的天边,只是少了那几根天柱,同样看不出什么名堂。
青澜正待回去叫阴钥同来,却听到玹华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
“快回来!他们好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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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玹华他们托着自己下落的时候,璟华其实已经有了知觉。
那时候,白梅元神做的那片幻境也正处于极速的坍塌,他正和妙沅一起,从宸安宫往下跌入无底深渊。
两股坠落之势虽然在不同空间,却在时间上奇迹般地重合在一起!
周围是不断拉扯的记忆片段,有白梅、有白梅眼中的天帝、还有年幼的大哥,那数千年的岁月,纷繁芜杂,交叠着许多陈旧的欢笑,零碎的感动,让人唏嘘,发人感慨!
但速度太快!
璟华完全看不清,也听不清那些片段里到底说的是什么,只是通过白梅的神识,极速驰过了几千年的岁月!
他看到了还未登基的父君,与母妃以花为媒,雪中相识;
看到了年轻的母妃身着大红嫁衣,踏上喜辇;
看到了父君与母妃互换贞鳞,月下立誓,白首同心;
看到了大哥出世,父君初为人父,欣喜若狂;
看到了深宫孤寂,母妃苦候夫君,凄凉度日;
看到了那一夜父君与母妃后抱头痛哭,死别生离;
看到了母妃辛苦地怀着自己,毒性日显,逐渐衰弱;
最后,他看到了自己出生,看到白梅恋恋不舍、泪光盈盈地看着那个襁褓中弱小的自己……
而与此同时,所有的幻境都彻底消失!
四周又陷入黑暗,却有一团小小的白光落入自己掌心,温暖的,带着梅花的香气——母妃残留的那一小片元神!
璟华睁开了眼睛。
耳边是阿沫的声音。
那个叽哩哇啦,一边哭又一边骂的声音。
他虚弱地扬了扬唇角,努力想让自己笑得更灿烂一点,却只是惹来她骂得更大声,哭得也更凶。
“沫沫……”璟华叹了口气,在阿沫大声呼喝的掩盖下,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
“你好像……越来越凶了。”璟华无可奈何道。
“我凶?你还没见过我更凶的!我刚还在说,你若再不醒来,我就一定要把你倒吊在树上,狠狠打一顿,看你还敢不敢再吓唬人!”
阿沫气急败坏,脸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一阵乱抹,抹得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只觉咸咸的,又湿湿的。
“你就欺负人!”她又抽抽噎噎哭起来,继续抹她的鼻涕,“你知道我在乎你,就总是……总是欺负我……总是吓我……呜呜呜呜……你再这样,以后我就真的不喜欢你了……呜呜……你爱吓谁吓谁去!”
璟华失笑。
回到了现实,也回到了他熟悉的那个身体,他努力地想坐起来,去抱抱她,却连这一点都无法做到。
他隐隐有些心酸。
虽然之前的幻境里,他口口声声说并无遗憾,说不会责怪母妃没给他个好身体,但每当看到阿沫为自己担心,为自己落泪,他就情不自禁地会去想——
会去遗憾。
如果他像大哥或者青澜那么健康,多好。
那么沫沫一定会像昔日西海时一样,仍旧做个快乐无忧的小公主。
她不求富贵,不求显达,她只求他平安健康。但他偏偏什么都有,就是她要的这个没有。
他有睥睨四海八荒的相貌,有天族皇子的赫赫地位,有令三界望尘莫及的修为和智慧,但是却没有一个最基本的健康。
不但没有,而且简直快死了。
璟华苦笑一声,他没力气把自己撑起来,只好勉强抬起手去擦阿沫湿哒哒的小脸,缓了缓,又勉力去把已经黏在她脸上的头发梳理整齐。
阿沫终于发了善心,一边抱怨一边把他扶起来,半靠在自己身上。
这个姿势让璟华艰难的呼吸顺畅了许多,他苦笑了下,无不羡慕道:“沫沫,你看看大哥和沅姐姐……同样是刚刚醒来,大哥对沅姐姐……咳咳,多温柔……”
阿沫狠狠瞪他一眼,却转头对玹华,关切道:“玹华大哥,沅姐姐怎么样?还好么?”
妙沅*了一声,双手颤抖道:“玹华,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玹华立时紧张起来,道:“阿沅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一个嘶哑的,还有些笨拙的声音响起,“玹——华,我——可——以——说——话——了!”
玹华瞠目!
妙沅说话了!
不仅如此,她慢慢地坐起来,然后又站起来!
除了璟华,所有人都惊呆了!
真的是奇迹么?在结界里昏迷了半日,再醒来的时候,那被割去了舌头的,竟然可以说话!被挑断了脚筋的,可以走!
玹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有一些湿湿的,又热热的东西从眸中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
他泪光潸然,却哽咽着微笑。他本来扶着她,又慢慢地放开她,退后几步,向她张开怀抱。
“阿沅,来!到我这里来!”
阿沅已有数千年无法行走,虽然双腿恢复了知觉,也有了力气,却仍像稚子学步似的,笨拙地跌跌撞撞地朝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
她还没有习惯,平衡掌握不好,摇晃着走了几步后,突然一个趔趄,身子向前倒去!
就在她要倒下的瞬间,玹华牢牢地将她抱在怀里!
“玹华,玹华,我能说话了!我还能走路了!”妙沅扑在他怀中,激动地痛哭流涕。
沅姐姐的声音和在幻境中听到的一模一样啊!
璟华欣慰地看着她。
大哥和她相拥在一起,他们看起来是那么般配,那么幸福!虽然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她每个吐字都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那样,音调别扭甚至可笑。但璟华知道,那在大哥耳朵里听来,就仿佛世界上最美妙的天籁之音!
“我的阿沅好了!我的阿沅全好了!”
玹华也落下了男儿泪,他紧紧地抱着她,不分青红皂白地吻她!
她的额头,她的眉梢,她的眸……
他热烈地吻她,将她举过头顶,飞快转圈!
他欣喜若狂,放声大笑,高喊道:“听到没?我的阿沅好了!她可以说话!也可以走路!哈哈哈哈哈……”
阿沫也高兴得眉飞色舞,凑着热闹道:“太好了!玹华大哥,你说的没错,这背阴山真的是被你们胤龙母星庇护的圣山!我们刚进这里,沅姐姐几千年都治不好的病一下子就治好了!依我看,我们璟华也……”
她突然小声下来,忐忑不安地看着璟华,期待有同样的奇迹发生在他身上。
她这个神情,既满怀着期待,又不敢寄予太高希望,犹豫不决,欲盖弥彰,璟华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心里又是隐隐一阵抽痛,捏了捏她的小脸蛋,故作无所谓的样子,轻声道:“傻沫沫,想什么呢?”
阿沫眼圈儿陡的一红。
他那冰凉的指尖,那说不了几句话就剧烈起伏的胸口,早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
她刚刚还沉浸在他苏醒过来的兴奋里,现在却又猛然坠入冰窟!
璟华,为什么那个拥有好运的人,永远都不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