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萋萋此时拿出美酒,就要给范泰初斟上。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压在了瓶子上方,孟萋萋顺着看过去,盛嘉彦冷冷回望:“不准喝酒。”
范泰初以为是兄妹二人之间的小打小闹,憨笑一阵,忽而面色一变:“不行,我得上个茅房,你们二位先吃着。”
他走后,孟萋萋才将酒坛子重重搁在桌上:“陛下为何不许我喝,这只是凡间的美酒,出不了差错的。”
孟萋萋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以为盛嘉彦不许她喝酒的原因,是因为她在天庭醉倒过八次,在地府醉倒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孟萋萋酒量不好,但的确爱酒。
盛嘉彦正要说话,门口却飘来一阵浓烈的酒香。顺势有个女声道:“店家,可否住店?”
孟萋萋巡音望去,来者是一身裳红的姑娘,穿着简单,唯一身朱裙衬的眉眼飞扬,煞有气势的样子。她似是赶路而来,身上湿漉漉的,站在门口往里头询问。
恐怕不是临遥城的人,路过翠微居,误以为孟萋萋他们是店家了吧。
孟萋萋怕再多一人就生祸事,便想着拒绝。谁知范泰初从后院出来恰好听见,便立即摆手上前驱赶:“姑娘快走吧,这个地方不干净。”
“不干净?”那红衣姑娘来回打量一遍:“我看你们布置的挺敞亮的。”
说罢,她的眼神在盛嘉彦面上停顿几秒,后又移开。
范泰初神秘兮兮的靠近她,压低了声音:“这里闹鬼,我们是店家请来在这住上一晚的人。你一个姑娘跟着我们一起恐怕不好,趁着天没黑完,尽快走吧。”
谁知那姑娘听后不仅不怕,反而大大咧咧的入了门在桌边坐下:“我当是什么事。不就是鬼嘛?我这一路走来,听到的稀奇古怪的事不少,鬼这玩意我不怕。几位大侠你们看,我现在也诸多狼狈,让我再走不知要何时才能找到落脚处了。我就在这歇一日,明日天亮就走,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孟萋萋摇头,刚要继续说不行。谁知范泰初便道:“那……那好吧。”
孟萋萋朝他瞪了一眼,他有些讪讪:“这姑娘确实都湿透了,天马上黑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别家。”
之后,范泰初还十分热情好客的给红衣姑娘添置了碗筷。
凑得近了,孟萋萋打量那姑娘长相秀美,还算讨人喜欢。只是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香,她自称是隔壁城镇开酒铺的,这次来临遥城,是想进点更好的酒水。谁知路遇大雨,只能仓皇的找个住店躲避了。
孟萋萋因喝不到美酒,被盛嘉彦盯着,心有不甘,一直没怎么说话。一晚上范泰初都和红衣女子相聊甚欢。
最后,红衣女子放下筷子,烛火映在她跳跃的眼里,她笑道:“说到鬼,我也听过一个故事。趁着大家无聊,也为了应景,我讲出来给各位打打牙祭。”
很久以前,某个镇子上有个穷苦的书生叫长生,长生没什么本事,考取功名也考不上,靠着家里的祖宅过日子。但那时他身边跟着一个会酿酒的姑娘,名叫凤连昭。凤连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反正一直跟在书生身边,不嫌他家苦,反而酿酒为他补贴生计。
后来有一天,镇子上来了一个青衫女子。她眼波流转间柔柔目光叫人沉醉,身姿窈窕瞧着像是瑶台上侍奉的小仙一样让人着迷。她谈吐风姿卓雅,好像比凤连昭酿的酒还要香。
但离近了才细细嗅出她身上那抹淡淡茶香。
长生常与此女交谈,凤连昭时而抱着酒坛跟在他二人身后,那艳丽面容上隐隐哀愁一闪而过,转眼又被连昭狂妄的神情替代。时而晃动着一身鲜衣烈烈的朱色长裙,赤脚坐在绿树上,腰间别着酒罐。她看了看天,和远处说笑的长生还有青衣女子,抖了抖身姿,脚脖上的金铃便跟着发出清脆的响。
凤连昭一口灌下烈酒,除了胃里辛辣之外,再无其他感受。路边有赶牛小童经过,问道:“凤姐姐,苦不苦?”
凤连昭一顿,眉梢扬起,仿佛那样不可一世:“我自己酿的酒,岂会觉得苦。你这小童,待再长大些便明了,这烈酒下肚你才知,好事需得多磨。”
她笑着,风带起她泼墨似的青丝。小童赶着牛离开,凤连昭却陷入沉默。
是了,她好久没醉过了,醉是什么滋味,她都快忘了。
那红衣女子说到这处,不知何时搬来的酒坛,自顾自的斟了一盏一饮而下。孟萋萋羡慕的看着咂咂嘴,遭到盛嘉彦的一记冷眼。
茶香女子名唤曲宜香,泡的一手好茶。再加上为人和善,贤淑一词用在她身上只觉得不够分量。她就像一汪柔柔碧波,无论何时去撩拨,都会浅浅的回应出一圈圈涟漪,就像她的人一样,温柔又清丽。
而凤连昭就像一团烈火,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最喜爱酿酒和跟在长生后面。她酿的酒十里外都能隐约闻到香味,只因为她酿的酒都太浓烈了,世人只喝一口便可以醉的歪歪倒倒,说尽胡话。但她的酒就这般叫人又爱又恨,一边咂舌呛出泪花,一边往嘴里送酒盏,还嘻嘻笑着说:真是天上杜康。
她二人一时间声名远扬,坊间乐谣传:纵世间淡酒粗茶齐斗彩,怎比曲凤二家?
曲宜香开了一间茶楼,取名广陵阁,为天下英雄豪杰枭雄鼠辈添茶香。凤连昭只给长生酿酒,除此之外就赠给有缘人,不收钱财,也不多说,好似那眉眼间生来就该配饰着高傲。
唯有长生喝了她酿的酒之后,被辣的出了泪花还指着凤连昭笑,此时的她才会细细凝望回去,没有人注意过,那目光好像能把天边冷冷的玄月化开成圆月。
曲宜香没来之前,凤连昭总是跟长生出双入对,皇城里的人们提起凤连昭,都会笑着说,是长生那家的小娘子呀。半打着趣的话,却叫人听了那样暖心,凤连昭每每听到,也不回应,仅仅转身时唇瓣弯了弯,她第一次明白,原来除了酿酒,还有这样让人不由笑出来的事。
长生好似很喜欢和曲宜香讨论茶道,连昭不知心里怎想的,从曾经在他旁边站着,直到后来在长生周围立着。只有她身上凛冽的酒香和眉眼间的冷艳没有变,其余的好像都变了。就连世人们说起长生,也不再是带着凤连昭了。
长生和曲宜香在雨天上山采茶,只因曲宜香说要赶在雨后采新茶,长生踏着泥泞的山路,举着纸伞跌跌撞撞跟在曲宜香身后,她好似轻车熟路一样,步伐不快不慢,却稳稳的。不似长生,走几步便要踉跄一下。就连长生的衣衫都湿了,他却只想着给曲宜香遮雨。
凤连昭就跟在他后面,时不时拉他一把,沉默的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也不打伞,往往一场雨过后,长生湿了下摆,而凤连昭却是浑身湿透,也未曾见她说过什么。倒是曲宜香的笑,叫人心猿意马。
听到这里,孟萋萋忍不住点头插嘴道:“看来长生变心了。”
红衣女子微微扬眉:“如果长生从未动心,又何来变心一说呢?”
孟萋萋听后觉得也很有道理,便示意红衣女子继续说。
就这样渐渐过去年华两载,平静的生活没有一丝褶皱,甚至长生、曲宜香、凤连昭之间的关系还是那样,三人忽远忽近,外人都猜测不得几分。都说那长生好福气,得了两个绝代倾城的妻子。
直到那日,长安城里来了一个姓江的道士,单字一个哑,约莫三十出头。
人如其名,他的确不会说话。穿着一身破破烂烂早已看不出样子的布衣,日日徘徊城内,也不求食甚至求财,骨瘦如柴,目光却如炬。人们都当他是失了心智的疯子,见他久久也没做出什么伤人举动,这才对他放松了下来。
某夜,道士忽然走到一户人家房檐下坐了下来。待他刚坐定,天上便落起瓢泼大雨,道士似乎并不惊讶,老僧入定般闭眼宁神。
“吱呀”一声,他身后的人家开了门。
凤连昭弯身放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和一件缝着细细针脚的棉衣还有一把纸伞在道士面前。道士睁开眼,看了看她。
凤连昭不欲多言,直起身子要走。道士抬手拦住她,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她。凤连昭疑惑接过,顺手揣到袖子里,转身关上门回房去。
直到在灯黄如豆下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才见白纸黑字上赫然写了一字,凤连昭心里一震。连忙跑出去寻找老道,可是道士已不知何处去了。徒留地上还散着热气的面条、棉衣和那合上的纸伞。
凤连昭咬唇,捏紧手里的纸。后又展开仔细看了眼,认命似的叹口气。眼里的重重心事好像比云霄还要深远。她顺手将纸丢了,转身回房。
只见那纸落在水洼上,雨越下越大,逐渐将纸上的墨字化开,直到看不见原本模样。
那纸上写的不是别的,正是一个【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