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心里,非但没有半分厌恶或者不满,反而竟有些欣喜。
她若是真的坐下了,那就说明,她跟他之间,并没有那么深的隔阂,甚至是亲密不分彼此的。起码她不必掩饰自己的喜好。他看的出,她只是想找个舒服些的地儿坐下而已。
可是没有。
在他灼灼的目光中,女子的身影只是在那里转了一圈,最后坐在了旁边那张看起来并不太舒服的圆凳上。
南宫彻微微垂眸,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在他走到红玉面前的停下的时候,早已收敛了情绪。
“很多年前——在你离宫逃跑之前,你总说那件事你不怪我,还记得吗?”
“……恩。”
然后呢?
旧事重提,他又想说什么呢?
“可是有一次,我一遍遍不停地问你,认定了你心里是怪我的。那个时候,你大概实在是厌烦了,懒得装了,所以清楚地告诉我,你确实怪我……”南宫彻眸色微顿,沉默了片刻,才问道:“还记得吗?”
红玉原本散漫的神色微微一敛,抬起眼梢瞟了他一记,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恩。”
顿了顿,在男人似乎又要抛出下一个问题的时候,红玉的心口猛地跳了一下。她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只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在心中肆意席卷蔓延。
所以在他开口之前,她就立刻笑着又道了一句:“可是后来我也说了,是我一时冲动。我不会怪你,那件事本就不能怪你……我并不生气,只是发发牢骚而已,我……”
“红玉。”南宫彻淡淡地打断她,漆黑如深潭般的眸子里承载着一阵伤痛。
“装了这么多年,你不累吗?”
这么多年,她对他的态度一点点慢慢好了起来。他以为时间迟早可以抚平伤痕,她迟早会好起来,所以他再也没有提过那件事情,不想去碰触她心里的伤痛,怕她再一次忆起当年不堪的往事,怕她再痛一次。
可是不知道是今天的哪一个瞬间,或者说什么事情刺激到了他,他突然就明白了。
伤痛不是靠遗忘来抚平的。若是不及时治疗,只会留下深刻的疤痕,甚至化脓腐烂。
哪怕经年流转,依旧抹杀不去。
那件事之后,他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把她看紧了,让她逃了出去。
在她最需要人陪着的时候,放任她一个人默默舔舐伤口,所以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才会这样竖着坚硬的外壳无法接近。
如今,他已经来不及“及时”治疗了,只能再一次揭开她心底的伤疤,把那些腐蚀她的东西全部去掉。
只有那样,她才有痊愈的可能性。
红玉闻言,脸色僵了僵,嘴角的弧度却扬的愈发的高。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此刻的情绪一样,她莹白的手指在脸上划了一下,嫣然浅笑:“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南宫彻脸色沉郁的厉害,“我一直不说,只是不想你难过。可不代表我不知道。”
红玉挑了一下眉,“既然如此,现在又作何要说?”她不闪不避地看着他,与方才略有躲避的模样大相庭径,淡淡妖冶的眉宇间似有少许微笑与嘲弄并存,镌刻着她此刻的坚强与骄傲,“我难不难过,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所以像你这么总是擅自揣测我的心意,很难不让我怀疑你是没事找茬儿。”
“你自己清楚?”南宫彻直直地逼视着她,目光灼灼,语气是近乎沙哑的低沉。
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在离她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面前的光澜,落下层层暗色的阴影,“若是你自己真的清楚,那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
红玉被那阴影遮的眸光忽闪了一下,乌黑浓密的睫毛也投洒下来。
这样姿让她显得相当弱势,所以很快,她就重新站了起来,直直的看着他。
此刻的殿中,静得落针可闻,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氛围逐渐变得尴尬。
不知道过了多久,红玉突然轻声一笑,原本就媚态横生的眼角眉梢挑了挑,显出几分诡异的妖冶与犀利,“南宫彻,你是不是嫌这些年过的太平静了,所以终于忍不住想要打破它?”
虽然是一句疑问的话,可她的措辞却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南宫彻很清楚,若是他继续说下去,或许就会如她所说,连现在这样平静的局面也不复存在。
她可能不会再理她,不会再让他靠近,也不会再给他分毫的机会介入她的生活。
可是他不想再看着她这样下去了,也不想跟她维持着这样僵化的关系,既然已经不可挽回,那索性就釜底抽薪,或许还能有重塑一切的可能性。
带着薄茧的大掌慢慢贴上了她左边脸颊,明显感受到她的身形微微一僵,似乎整张脸上的表情都顿住了,南宫彻的呼吸滞了滞,“我只是不想你这么累。红玉,这样下去,你不会快乐的,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她活得真的太累,把自己困在过去的痛苦中难以自拔,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早已复原,可是事实呢?
他不介意她惩罚他,既然是他犯下的错,本就该由他来承担,可她怎么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她自己?
“什么叫好一点?怎么样才算好一点?”
红玉闭了闭眼,嘴角的皮肉牵扯了一下,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她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指责与讽刺,“若你当真替我着想,当初就不该强行要我回宫。如果我没有回来,或许我现在正过着你口中真正快乐的日子,或许我已经生儿育女、有了一个幸福的家……我变成现在这样,全部都是拜你所赐,你这个罪魁祸首,怎么好意思跟我说这样的话?”
生儿育女、真正快乐……
薄唇轻轻一勾,那一刻,南宫彻在想,女人狠起来是真的狠,她果然知道这么捅他的心窝子。
“如果我放你离开,你就能彻底放下这件事吗?”
他微微眯着眸子,嘶哑着声音问道:“是不是那样,你才会真的快乐起来?”
红玉愣了愣,心跳大约是漏了一拍,他这么说,是终于打算放她离开的意思吗?
没有意料中的狂喜,甚至连如释重负的感觉也没有,除了最初的惊讶,似乎只有那么一丁点恍然怔忪的感觉,红玉冷静了一下,转眼就笑靥如花,“是啊,所以你现在肯放我走吗?”
南宫彻眉心微微一凝,“我放了,你就走吗?”
红玉下意识地想要点头,转眼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那我娘呢?”
南宫彻冷笑:“我只说放你离开。你若是想去追求你真正的幸福,我让你离开。难不成你还指望我让你娘一起走?”
“南宫彻!”红玉气急,“你怎么这么无耻?!”
他这样跟什么都没说有什么区别?若是她可以丢下娘亲不管,当初又怎么会从东阑回来自投罗网?
似乎是看出她在想什么,男人微凝了眸光,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慢慢响起,“起码,我让你跟你娘多了五年相处的时间。现在离开,你也可以不用为了你的行为感到抱歉,因为你曾经选择过她……”
“闭嘴!”红玉冷声打断他,看向他的视线中染上了五年未曾有过的恨意。
或者,只是他没有发现过。因为在他面前,她从来都很好的掩饰了这一点,无爱无恨,无情无欲。
“南宫彻,我娘对你不好吗?这么多年,她对你不好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那我呢?”男人冷冷地牵起薄唇,勾出一抹讥讽的弧度,脸色沉郁的几乎要滴下水来,“我对你不好?”
“你……”红玉噎了噎,恼羞成怒似的涨红了脸,“可你当初……”
“你不是说不怪我?”他慢条斯理、却是轻而易举地打断了她,眸光却深邃低迷,几乎要把人整个卷进去。
红玉辩不过他,气急败坏地伸手朝他胸口推了一把,南宫彻一时不察,身形微微晃了晃,脚步却未曾移动分毫,仍是像刚才那般坚持立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烫着她。
红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体内翻涌的狂躁因子与怒火渐渐平息,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微微垂下了眼。
“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激怒我,逼我说恨你吗?”
她的眸光同样幽暗,如同没有星子的暗夜,让人看不见前方的希望。
尤其是她此刻微垂眼帘冷淡疏离的模样,让南宫彻恍惚生出一种错觉,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
“好,我确实怪你,确实恨你,然后呢?”红玉寸步不让,冷然反问。
“得到了这个答案,然后呢,你还想听什么,我都一并说给你听。”
南宫彻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嗓音是几斤哽咽的低沉,“你恨我,所以要用委屈自己的方式来报复我?”
“怎么会呢……”
她做了什么,才会给他这样的错觉?
像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委屈自己去报复一个她认为不值得的、该抛之脑后的男人?
红玉笑:“正是因为不想委屈自己,所以我才懒得跟你计较。否则这五年的生活,我该活的跟个怨妇似的难受,有什么好的?更何况,每次纠缠,累的也是我,反倒还让你觉得自己有希望不是吗?”
只是懒得跟他计较,这一点,他当然是知道的,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南宫彻眸光一顿,点头道:“是,你说的没错。”
他又朝她逼近了一步,左手扶着她纤弱单薄的肩,右手捏着她尖细的下巴,眸色深深流转,“可是你敢说,你的心里一点都没有我吗?若是没有,你又何必这么恨?”
红玉被他以一种几近强迫的姿势钳制着不得不与他对视,只好抬着下巴倔强看他:“这一点很难理解吗?”
“在我看来,很难理解。”
今天他分明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所有盘旋梗在心头的疑问都问出来。
红玉伸手,微微使力挑开他的大掌,“你这样我很累,让我坐下。”
南宫彻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慢慢将她放开,看着她毫无意义地重复站起和坐下的动作,意味不明地苦笑一声,她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想掩饰心中的慌乱罢了,不是吗?
“我曾经喜欢过你,你也知道的。”施施然地坐下之后,红玉慢条斯理地开腔,“被自己喜欢的人那样对待,换了哪个女人都会难过,这一点也不难理解吧?”看着南宫彻点了点头,算是赞同她的话,红玉才继续道:“从难过到恨,其实也就是一念之间而已。早在失去那个孩子以前,我就已经开始恨你了。”
虽然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明明理智告诉自己不能怪他,为什么还是会恨得刻骨。
只是因为那个孩子吗?
不,似乎也不是。应该说,要一个女人恨上一个男人,很难,却也很简单,甚至无需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
“只是那个时候我还能克制,对你也还有感情,所以不停地告诉自己,忍着,要忍着。毕竟你对那个浅雨就算再好,也非真爱,她不过一个替代品罢了,就算再像,又有什么好嫉妒的呢?”她平静温淡、一字一顿地道,眸光深邃幽远,像是穿透了几个世纪。
更何况并不像。
“红玉……”南宫彻突然发现自己又没了听下去的勇气。
这件事揭的不是她一个人的伤疤,也是他的。
心中血淋淋的一块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出现在眼前。
可是红玉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兀自淡淡地继续:“孩子的事情,不过是一根导火索罢了。因为那件事让我看清,你即便不爱她,可你也不爱我。甚至,我之所以会有那样的下场,除了自己飞蛾扑火,也是你对她一再纵容的后果,不是吗?”
甚至,如果对方是梦言,或许她还不会那么恨。
可那只是一个替代品,就害的她如此,她放不下、也不想放下。
那个女人死了,她可以不恨,可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这里,她如何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