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身上的薄甲,沈亢便成了冷可情。
她散开了长发,如黑色的瀑布,带着柔润温软的光,中衣退下,露出优美紧致的线条,雪白的肌肤如玉,隔着腾腾的水汽如雾,她的身影一晃,便抬腿进了浴桶里。
那女子始终保持着沉默,四周里只有哗啦的水声,别的声音一丝也无,窗帘拉上光线投射不进来,升腾起的水汽似乎把空间添满,让人觉得气压沉沉,像一段潮湿的旧梦,难受,却又无法醒来。
“你叫……折羽?”冷可情背对着女子,在浴桶上问道。
其实她对这个女子的名字并不感兴趣,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可越因为是代号,这女子的名字才越耐人寻味。
折羽……是折断羽翼的意思吗?究竟是折别人的还是司徒的,还是……她自己的?
折羽的声音在飘渺的水汽里传来,“是。”
“是司徒的心腹?”冷可情依旧没有回头,但是她却能感觉到女子的沉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不能不再证实一次,司徒烨再精明,也首先是一个男人,他虽然自称草民,但却并非如此,他是攻疆王达克库的长子,虽然险境环生,杀机四伏,但是他的身份却是无法改变的,到了京城之后虽无官职却也并不需要向他人屈膝。
可以说,虽然他不入朝堂,但也是久居上位者,骨子里的尊贵清雅是无法改变的。
司徒烨更习惯的是揣测君王之心,暗测局势之险,他的心在更高更广处,那里没有那些女子的心思和争斗。
或者,简单的说,司徒烨以为折羽是他的心腹,只是心腹那么简单,但是在折羽看来,未必是。
或许……她想要的更多。
冷可情虽然脱下薄甲,在折羽的面前承认她是一个女子,但是却并必除去脸上的易容,她不能不谨慎小心,不能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埋下隐患。
身后的折羽似乎笑了笑,笑意如她的目光一般凉,她脚步轻移,走上前来,“心腹……是吧……”
这语气在冷可情听来,着实有些古怪,像是回答问题,更像是自言自语,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准备拿起浴桶旁边的巾帕为冷可情擦身,冷可情却没有等她动手,自己抬手扯过巾帕,匆匆的擦洗。
水中沉浮的花瓣,起起落落,随着水被搅动而不由自主的聚散,如一场浮华的梦,再美丽,也不过终究是不由自己,总归还是要随流水般的时光散去。
冷可情的仔细的瞧着,那些花瓣有很多她都不认识,仔细的闻一闻,隐约升腾的热气间还有药香,丝丝缕缕,像随时从指缝间溜走。
折羽的声音依旧很轻,和这水中沉浮的花瓣一般无二,“这些花是种在这府中的,是花也是药,我初到这府中看到这些花时也吓了一跳,这花种植起来很是麻烦,对土壤环境很是挑剔,即便是在适合种植的攻疆,也只有少数。”
冷可情的身子往水里缩了缩,温热的水夹杂着香气袭上来,让她觉得很舒服,似乎筋骨都舒展了些,平日里她也是每天都泡澡的,也有花瓣,也有香气,但是却从未像现在这一次这样舒服过。
她知道,这或许就是折羽所说的那种花的功效,而且,她知道,折羽绝对不会只是向她普及花草知识的。
果然,折羽慢慢的一笑,水波光影里她的笑意似花瓣轻轻的坠落,决然而悲凉,“花虽然难以种植成功,但是一旦成了,还是有很大的功效的,它可以和很多的药材搭配,能够使药材的功效达到数倍以上,若是用来疗伤,是最好不过。”
“这花在攻疆只有王族才可以用,平常百姓就算是有钱也买不到,它若是和一物搭配使用,便可以让女子的肌肤细腻如脂,淡化细小的伤痕印记,还能除去那些身上素日里下来的香气。”
折羽轻轻的诉说,墙上有她淡淡的影子,被拉得瘦而长,孤单单的映在墙壁上,像是一片深秋的落叶,载着那沉沉的孤凉。
“它还可以让筋骨似获重生,强壮人的骨骼体质,这对于武者来说,恐怕是难以抵抗的诱惑吧。”折羽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
房间里又恢复了方才的沉寂。
冷可情泡在水中,听着她的话才明白为何自己感觉这样舒服,她垂头看着自己手臂,那里原来有一处小时候摔倒划伤的浅浅疤痕,不知道是光线的原因,还是因为折羽所言非虚,她此刻……觉得那处痕迹,似乎浅了许多。
折羽方才的话,说得很轻,但是冷可情细细品味,却觉得那一字一字,似重石一般,慢慢压来,有一种未知的感觉,在她的身体里慢慢渗透。
“你不想知道,需要与花搭配的那一物究竟是什么吗?”折羽的话语中突然多了几分尖锐,像是钉子一般,狠而决然的钉出去。
冷可情还未回答,她盯着冷可情的背影又继续说道:“那一物,不是别的,就是男子的血,而且,那男子需要连续至少一个月食用金云曼罗,虽然它的毒性并不大,但是长期的食用对人体的伤害也是很大……”
折羽又是一声低笑,她的笑声和她深沉的目光一样凉,“而少主,则是在皇帝下旨让世子进京之日起,便开始服用了。”
她接下去的声音慢慢低沉,像是呢喃自语,字字像是在悲怆里浸泡过,“算一算……有多久了……”
“哗啦”一声,像是沉梦被打碎,折羽抬起头,只见冷可情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她快速扯过架子上的干布擦干了身子,又扯过搭在一边的衣服,一套衣裙,显然是为她准备的。
她也顾不上看是什么样式,什么颜色,她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泼天的红,鼻尖处荡着的是血腥气,浑身的温暖之意似乎刹那退去,只余下如折羽笑意那般的凉。
“你去哪……”折羽愣愣的看着她如雷霆一般的动作。
冷可情大步向前走着,她拉开门,阳光瞬间投射而下,她站在那一片光影里,雪白细腻的肌肤,乌黑的发,映着她眉宇间的清冷之气,没有笑意的笑了笑,“你告诉我这些,不就是想我知道吗?现在,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知道自己以为自己能力超卓,在阴谋算计中来去自如,却不知这背后竟然是如此的惊心,有容卿中箭负担在先,现在有司徒烨食毒献血在后。
那些从未说出品的情意并非是不存在的,相反,它却如细密交错的丝织成的网,网住她身后所有的危险和错漏,以确保她的安全无虞。
恶运在左,便拉住她往右。
究竟还有多少付出和牺牲是她不知道的?
冷可情一路大步走着,迎面的热风吹起她未干发间的水珠,在阳光中闪动如碎钻,她光芒折入眼底,她忽然便湿了眼眶。
司徒烨正在前院的厅中把玩着个小小的盒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意外的看到冷可情大步而来,脸上不禁露出微微错愕的神情。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夏季的薄纱款,领口开得有些大,露出平直精致的锁骨,如同玉雕琢的一般,胸前饱满让他的心头莫名一跳,腰间被腰带一束纤细如柳,线条流畅向下,接下去便是如花朵绽开的裙摆,层层叠叠那般飘渺的颜色,看似一团轻柔山间薄雾拢着她。
她的乌发还没有干,没有梳起,也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是散在脑后,和她的身体一样,带着淡淡的水汽,散在温热的风里。
司徒烨微微转了目光,提鼻子闻了闻,满意的点头说道:“看起来效果还不错,此时再穿上盔甲,就……”
“你受伤了?”冷可情打断他的话,目光在他的手腕上掠过。
他的袖袍宽大,隐约手腕上有包扎的纱布一闪,那白色灼痛了她的眼睛,她恨自己,为什么之前就没有看到。
司徒烨的眉心微微一跳,他看着冷可情的神情,她虽然还易着容,是那个英姿勃勃的年轻将领的模样,但是,她的那双眼睛却晶亮如星,是任何易容都无法改变的眼神。
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声音也低了几分,“可情……”
“为什么要这样?”冷可情问完,紧紧的抿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目光没一丝的躲闪。
司徒烨握了握手中的盒子,他上前几步,修长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侧,“没有什么的,一点皮肉伤,很快就可以好的。”
“皮肉伤可以好,放点血也没有什么,那么,金株曼陀的毒呢?这么长的时间,也没有什么吗?”冷可情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色,“你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筹划了吗?”
她如此一说,司徒烨已经完全明白,她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已经是不同于平时的微沉语气,“我只是希望,你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