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果苏巴……
这四个字,见愁这几天听得也不算少了, 并不陌生——正是谢不臣当日脱口为她找的“假名”。
只是此时此刻, 看着少年递到自己面前的这一朵雪莲,她却一时迷惑起来。不知他说的这四个字, 是这一朵花的名字, 还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微怔了片刻, 她也没避讳, 便将花接了过来。
然后问道:“这花叫做‘恰果苏巴’吗?”
“和你一样。”
少年的眼依旧清澈, 笑意也依旧不含有任何杂质。
他将花递出之后, 两手便重新背到了身后, 就站在见愁身边, 身量也不很高, 才到见愁肩膀的位置。
于是,见愁便明白了。
恰果苏巴, 雪莲花。
那一瞬间的感觉, 竟然极为微妙:她是不懂太多雪域这边的文字和语言, 可谢不臣仓促之间脱口取出的这个名字, 却是值得深思了。
人在仓促之间, 容易下意识地做事。
在这种时候,往往会不经意地表露出内心一些真实的想法来,暴露出很多平时不会暴露的细节。
有点小意思了。
她眉梢微微扬了扬, 看着夹在自己之间的这一朵大过巴掌的雪莲花, 感受着那洁白花瓣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寒意, 笑了一笑。
“连我化名都知道, 传说中的‘圣子’果真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圣子,什么圣子?”
那少年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惊讶模样,可其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半点变化,一副慧黠到了极点的模样。
“我怎么不知道?”
哦。
不是啊。
见愁望着他的目光,顿时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但她也不对此再说什么,只是这般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寻常人被她这样注视着,即便没什么,只怕都要生出几分心虚来。
可此刻站在她身边的这少年,却依旧保持着那一种近乎不谙世事的干净纯粹,就这么用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回视着她。
见愁便觉得奇妙起来,一笑:“不知道便不知道,你说不是便不是吧。”
“你这个人比我想的还要有趣。”
那少年听了她这一句话,竟似越发高兴起来,两手背着,侧着身子,歪头看她,目中流露出几分毫不掩饰的好感和欣赏来,就要再说什么。
但这时候,他们身后的走廊中,那长长的一排转经筒忽然动了起来。清脆之中带着几分悠长的铃响透过长廊,伴着主殿之中僧人念诵佛经时模糊的声音,一道传了出来。
有人来了。
而且还是圣殿的僧人。
见愁微微皱了皱眉。
那少年朝着走廊中看了过去,待瞧见那几名红衣僧人的时候,便“哎呀”了一声,流露出几分遗憾的神情来,朝她俏皮地一吐舌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把恰果苏巴送给了恰果苏巴,那我们就是朋友了。你可不要跟他们说见过我啊!”
“什……”
见愁还没从他这语速颇快的一句话里回过神来,抬头就见少年向她挥了挥手,下一刻便原地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从圣殿前面急匆匆穿过走廊来的僧人也到了。
可站在这殿后,朝着前方瞭望而去,只有那一片倒映着天空的圣湖,还有那围拢圣湖的一片茫茫没有边际的冰原。
哪里有他们要找的人的半点影子?
为首的一名僧人眉头狠狠皱了起来,看见愁就站在这近处,想也没有想便直接开口问道:“你,刚才可有看到圣……就一个穿白僧袍的年轻人?”
他原本是想问“圣子”的吗?
见愁想起刚才那少年面不改色说出“什么圣子”时候坦坦荡荡的神态,心底一时哂笑,本来想卖他一把,但想想竟不知他到底往何处去,所以竟没得卖。
于是,只好“老老实实”答道:“没看到。”
“怎么会?”
领头僧人那一张严肃的脸上,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其余几名僧人也是十分不解,显然正为这个事情苦恼不已:“可刚刚明明感受到了气息,一下又不见了。”
“分头再找。”
那领头的僧人也不过多纠缠,注意力也根本没放在见愁的身上。
毕竟,怎么看也就是个现在连修为都还没有的“明妃”,又在雪域这种地方,怎么敢对他们撒谎呢?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略略将周围搜寻过一遍之后,他们便急匆匆地离开,显然是去别的地方寻找了。
从头到尾,见愁连脚步都没移动一下,就注视着他们离去,心里却在思考他们找人这个举动代表的含义。
圣子寂耶,传说中的“百世佛子”。
只要在雪域圣殿开启盛大的法事,就能将其从百世轮回之中唤出,让整个雪域拥有最强大的庇佑。
这一次,唤出圣子的乃是新密。
可后面发生的事情,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原本应该不偏不倚保护整个雪域的圣子寂耶,竟然意外地倒戈偏向了旧密,甚至在六十多年前的一场争斗中血腥屠戮了新密。
若非新密在雪域本就根基深厚,只怕从那之后便消沉下来。
而在前段时间听见的传闻中,见愁已经得知:自新密旧密分出了胜负之后,整个圣殿已经落入了新密的掌控,旧密被迫逃离。圣子寂耶,也从此失踪。
寂耶为什么要失踪?
或者说,为什么明明没有失踪,却偏要“玩”失踪?
圣殿的这些僧人,似乎也对圣子寂耶没有什么恶意,但如此急切地找寻又是为了什么?
雪域……
重重的谜团啊。
见愁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先将念头放下了。
“哇,好漂亮的雪莲花!”
这时候,先前去朝拜圣湖的姑娘们已经回来了,看见愁还站在这里,她们不意外。但看到见愁手中还拿着一朵漂亮的雪莲,便纷纷惊叹了起来。
桑央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恰果姐姐,你哪里采到的啊?我们怎么都没看到?”
哪里采到的?
问她她也不知道啊。
见愁只好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刚才有人送的。”
“有人送?”
几个姑娘相互对望了一眼,只觉得见愁这话说得不很明白,但她们又一眨眼想到了那个名叫“怀介”的好看的僧人。
也许,是他偷偷给恰果送来的吧?
于是,她们都不好再多问了。
只是在心里面,难免生出几分艳羡来。毕竟,恰果这样美丽的人,有怀介这样好看的僧人念着,也是十分让人向往的一件事。
唯有桑央还有些纳闷,朝着四周看了看:“可是也很奇怪啊,雪域之中雪莲花只开在高处,但圣殿也太高了。来的路上我看到山脚下看到蓝翠雀,但也没有雪莲花。这怎么能采到?”
“……蓝翠雀?”
见愁本没有很在意这一朵雪莲的事情,可桑央话中提及的某几个字眼,却一下触动了她脑海深处那些已经有些久远的记忆。
那是一名老妪的声音。
她双眼浑浊,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透了起来,见愁甚至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但还记得她的来历,记得遇到她的一切经过。
她曾是密宗的一位佛母,最终命丧于极域。
她的声音,分明苍老,可这一刻在见愁记忆里回荡时,却有一种渺茫的空灵之感。
“山下都是人家,但是高高的雪原上,都是常年不化的冰雪。上面总是很冷,但也总是很美小时候,我们总喜欢爬上去,想要去看看那个雪域最高处的圣湖。湖面很大,铺在雪白的冰原上,也不知道是倒映着天,还是它把天映成了蓝。”
“我记得,它说,它叫‘伽蓝’。”
“若有一日,姑娘能到雪域,但请为我摘下一束蓝翠雀,放在圣湖前……”
但请为我摘下一束蓝翠雀,放在圣湖前。
那是老妪弥留之际的请求。
见愁一时有些出神,目光放远,看向了前方雪空下那一片纯净的湖泊,眸底却终于透出了几分奇怪的疑惑出来。
没有记错的话,老妪说,这一片圣湖曾对她说,自己的名字叫做“伽蓝”,是一座会说话的湖泊。
到底是世间真有这样奇妙的事,还是老妪幻梦的错觉呢?
见愁并不清楚,她只是又问了桑央一句:“圣山的山脚下,有蓝翠雀吗?”
“是啊。”
桑央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起这个,但又想到她来自阴宗,应该不曾见过蓝翠雀,于是跟她描绘了起来。
“就小小的,一朵朵,看着像蓝色的鸟儿。你看到它,就一定知道它了。”
众人拜过了圣湖,又往回走。
见愁一面走,一面听着,应着桑央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随着众人一道走。
她们后来又去了很多圣殿别的地方转,看过了许多稀奇的东西。
直到中午,太阳高高照了起来,化得殿顶上的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她们才又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去。
圣殿有为她们备下一日的吃食。
大家用过了饭,下午还要出去,但这一次见愁回绝了。
她上午随着她们到处走动,也不过是想看看周围是什么情况,顺便知道谢不臣住在哪里。
如今情况已经摸清,自然没必要与她们一样在外面晃荡。
毕竟她不是真的普通人,而是来自中域的修士,若有个什么意外被人认出来,才叫得不偿失。
少出门,就会减少被认出来的几率。
万事小心为上。
所以,见愁出来“活动”的时间,是晚上。
她悄然地避过了圣殿中不多的巡夜僧人,便顺着山道一路下了山去,到了山脚处的时候,果然看到了一小片盛开的花丛。
这时候,残雪还未化干净。
天上的月挂着,照得山脚下这一片草地一片盈盈的白光。那蓝紫色的花朵,每一朵都有五片花瓣,舒展开来,果真生动得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小小雀鸟。
零零星星的,不很多。
可盛开在这星光下,雪地里,却让此刻看到的见愁,有一种十分纯然的触动。
蓝翠雀。
很贴合,也很美妙的名字。
她没有采很多,只是折下了其中最好看的一支,妥帖地收入了袖中,而后抬头看了看圣山,又看了看山脚下这一座繁华的坛城,便辨认了方向,准备重新回到圣殿。
可就在她要离开的刹那,一种莫名的感觉却袭上了心头。
见愁一瞬间朝着左侧黑暗处看去——
空空荡荡。
“呼啦”的一阵风吹走了,还铺着细雪的地面上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脚印,也不是来朝圣的人白天留下的,还是刚才有人站在这里。
入目所见,只有远处的树林,在月光下留下一片漆黑的阴影。
眉头顿时皱得紧了一些,见愁实在说不出这种感觉到底像是什么。只感觉似乎有什么存在,方才就站在那个方向窥看着自己。
可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却完全感觉不出。
奇异中,更透出一种难言的诡谲来。
她看了许久,紧绷着,凝神着,可很久之后,什么也没有变化,只有天上月亮的方位,发生了些许的偏移。
是这雪域太危险,让她太过紧张,生出了错觉吗?
见愁不是很确定,但在这山脚下却是不能再多待了。
她与谢不臣约定了来到圣殿的第二天晚上见面,现在已经入夜有一会儿了,还是抓紧时间赶紧上去,趁机探探此处的秘密才是。
念头起时,一阵清风吹来,她身形便消失不见。
约莫一刻之后,便出现在了谢不臣的门前。
盯着那门上两尊邪佛与明妃欢合的雕画,见愁皱了皱眉,但还是走上前去,执了燃灯剑,用剑柄轻轻敲了两下门。
片刻后,门便开了。
依旧穿着一身深红僧袍的谢不臣,脸上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人皇剑也握在手中。
他从门中走出,看她一眼,眉峰便几不可察地一蹙。
见愁身上沾着一股冷寒之意,明显不是才从自己所住的房间里面出来,而是已经在外面待了有一段时间。
但谢不臣也没有多问。
他只是回身将门合上,然后问道:“去探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