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1/1)

高拱放心不下高仪的病,用完午饭,就急匆匆赶到他位于天师庵草场左近的家中探视。自多年前家中失火,宅邸尽毁,高仪就一直借居在这座友人的宅子里,院子狭窄,房子破旧,大白天的,高仪的卧室里却一片黑黢黢的。

管家搬过一把椅子,放在高仪的病床前,高拱坐下,用力挤了挤眼睛,慢慢地才看清东西。只见高仪面容枯瘦,咳嗽不止,几不能言。高拱说了几句宽心话,就要告辞。

高仪伸出手,强止咳声,“呼噜呼噜”喘息着,问:“新郑,万一、此番内里再不纳…,你、你打算怎么办?”

自封还批红,再上补本,高拱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内里若留中或索性直接批红,故意与内阁的建言对着干,岂不形成僵局?这也是高拱最担心的。他回过身来,弯腰拉住高仪的手:“南宇,这个还用说吗?我只能乞请放归,这是惯例,别无选择!”

高仪闻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边咳边不住地摇手。

“哼!”高拱直起身,冷笑一声,道,“皇上甫继位,罢黜首席顾命大臣,不惟对先皇无以交代,便是对天下又如何交代?这可是件耸动天下,骇人听闻的大事,谅冯保那个阉人不敢!”

高仪咳嗽着摇头,断断续续地说:“新、郑,善自珍、珍重吧!”

高拱抱拳揖别,一路上不断催促轿夫加快步伐。回到内阁,刚喝了一口茶,书办喜滋滋地走过来,把三份文牍放到他的书案上:“元翁,文书房散本太监刚送来的。”

“喔!”高拱放下茶盏,顺手一翻,正是内阁补本,再前前后后细细一看,没有内批。高拱紧绷着的神经瞬时松弛下来,重重地吐了口气,兴奋地说:“果不出所料,那个阉人,不敢再作梗了吧!”说着,一撸袍袖,提笔把早已想好的票词写了下来:

览卿等所奏,甚于时政有裨,具见忠荩,都依拟行。

他又拿起下面的文牍,是杨博等七臣声援内阁的奏本,高拱提笔拟旨:“览奏,具见卿等忠心,朕心嘉悦,依议行。”

拟好两票,高拱抑制不住兴奋,真想痛饮一场。他举起茶盏“咕咚”一口,把大半盏茶喝个精光,一抹嘴:“嗯,痛快!”这才捡起书案上另一份文牍,一看,是御史张涍的奏本。高拱浏览一遍,一蹙眉,暗忖:六科七疏何以未发,单单把这本发下了?又一想,定然是冯保那个阉人大惧,故意拖着,拖一天是一天吧!“哼哼,看你这个阉人能坚持多久!”他冷笑着道,提起笔,思忖如何拟旨,又一想,不妨等张居正回来,一同商榷,看看给冯保何等处分。遂把张涍的奏本先放置一边,仰脸沉思着。忽然想到张涍奏本指张宏受张志学之贿,为其开脱,自言自语道,“安庆百姓翘首以盼查志隆复任,此事不能久拖。也正可借机把严纲纪顺民心之意达于天听,布之中外!”这样想着,展纸提笔写道:

正国是顺民心以遵朝廷事。

臣惟国家所以强盛尊安,虽有不逞之徒,卒莫敢犯,以纪纲振而民之爱戴深也。若纪纲废则神气驰,神气驰则人无畏惮,祸乱四起;若民心失则元气索,元气索则支离涣散,邦本不固。

……

不知不觉,已写了洋洋千言,高拱又重头看了一遍,起身道:“来人,把这些文牍封送!”

书办进来,拿起文牍刚要走,高拱摆摆手道:“票拟的两份即刻封发,奏本待明日交张阁老阅后再送。”

或许是国丧期,抑或是时下人心惶惶无心做事,内外章奏比平时少了许多,到交了戌时,文牍已批阅毕。高拱起身,正欲到吏部去,书办通禀:魏学曾求见。

“惟贯,我正要找你!”一见魏学曾,高拱就兴奋地说,“皇上年幼,用人的决策程序不能再照此前老办法做,拟道《拟陈点官事宜疏》来,把程序定下来。”

魏学曾垂头丧气,拿出张居正写给他的回帖,递给高拱。

“这是什么?”高拱说着,低头扫了一眼,抬头看着魏学曾,“怎么回事?”

魏学曾把求见张居正之事说了一遍,叹息道:“看来,江陵相执迷不悟啊!”

高拱一扬手:“大局已定,不必管他!”

“大局已定?”魏学曾吃惊地重复了一句。

“不必吃惊。”高拱自信地说,“内阁所奏陈五事疏的补本,发下来了,我已拟旨倶依议行,适才已封送。弹劾冯保的本子,这两天必发下,届时拟旨把他打发到南京闲住,宮府为之一清,自会风平浪静。”

“冯保狡黠,江陵相又多智术,玄翁不可掉以轻心。”魏学曾忧虑地说。

“又能怎样?”高拱一瞪眼说,“所有章奏不内批、不留中,皇上不发中旨,一切都在内阁掌握中嘛!”说罢,把话题拉回去,“适才说的《拟陈点官事宜疏》,我已想好,大意是嘉靖、隆庆两朝的做法,要改……”顿了顿,便顾自把想法说了一遍,言毕,一扬手,“你回去照此意起稿,明日上奏。”

魏学曾满脑子还是到张府碰壁的事,张居正回帖里,字里行间满是怒气,欲进忠言阻止他与冯保里应外合,结果很可能激他死心塌地与冯保合谋!魏学曾感到心寒,更感到忧惧。本来是想与高拱好好合计一番的,不意他却全不在意,还在说改制的事。高拱说了些什么,魏学曾一概不知,只好苦笑一声,躬身告退。

高拱见魏学曾心不在焉,担心那番话他未必记得下,便无奈地摇摇头,自语道:“罢了,还是自己来吧!”言毕,一抖朝袍,吩咐备轿。

自先皇驾崩,高拱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畅快过。他没有在内阁用饭,也未去吏部,径直回家。一进家门,就吩咐高福:“加道荤菜!”

高福一脸迷茫。打从先皇帝去世,老爷一直吃素,今天竟主动提出要加荤菜;看那表情,好神气的样子,正想问问是咋回事,房尧第快步走了过来,唤道:“玄翁——!今儿回来早啊!”

“哟,是崇楼,你回来了?”高拱问,“情形如何?”

二十天前,高拱提出要房尧第到左近州县走走,了解条鞭法在北方可否实行一事。房尧第便去了固安,今日薄暮刚回来,一见面,高拱就急不可耐地问他,房尧第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答:“玄翁,北方银子少,条鞭法是把一揽子赋役,通以银子折算、缴纳。若在北方实行,农家只有卖粮换银子,而集中卖粮,粮价势必大跌,岂不伤农?是以学生以为,目今在北方行条鞭法,恐不便。”

“喔?是这样!”高拱道,“原想万历元年要铺开呢,看来要审慎。”

“玄翁……”房尧第支吾着,“学生一路走来,到处都在说,宦官矫诏受顾命,要干政,恐王振、刘瑾之祸重现。稍通文墨者,无不忧心忡忡啊!”

高拱一扬手:“翻不了天!”

“可,道路传闻,太岳相公与冯……”房尧第小心翼翼地说。

“独木难支,只要拿下冯保,叔大也只有顺驯。”高拱轻描淡写地说,“不说这个了,到书房去,把一路见闻,细细说来。”

两人在书房谈兴甚浓,高福几次催促用饭,都被高拱赶了出来,高福无奈,只得把饭菜端到书房去。高拱很想痛饮几杯,但想到大行皇帝,他又忍住了,情绪也突然低落了许多。两人默默用完了饭,房尧第提议到院子里走走,刚要起身,高福递来拜帖,高拱一看,是吕光,一吸气:“吕光?隐隐约约记得有这么个人。”

“玄翁,吕光是徐阶的幕宾。”房尧第提醒说。

“喔?他来做甚?”高拱蹙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