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早已落山,偶有知了不知趣地发出几声鸣叫,给街上的喧闹再凑一分热闹。
高拱心里想着侯必登的事,在内阁用了晚饭,就赶到吏部,把侍郎魏学曾、考功司郎中穆文熙叫到直房。他把侯必登的辞呈和赵淳的弹章并排摊开在书案上,皱眉道:“巡按的弹章很值得玩味。”说着拿起弹章读道,“据其近日与本府推官来经济相讦者度之,不过以乞休为名,暗引党己为援,不附己者一概波及之,以售其必报之恨耳。”他又拿起侯必登的辞呈,“可侯必登的辞呈里,却没有巡按所猜度的内容,只是说他感患瘴疟,继生疮疡,医治失方,毒流在足,动履艰难,恳乞罢斥回籍,无一语关涉他官,也无一言关涉他事。”
“蹊跷!”魏学曾道,“必是闻听侯必登上本乞休,一些人猜度他会在本中告状,惶惶不安,遂出此弹章!”
考功司郎中穆文熙笑道:“呵呵,巡按的弹章很长,主题是围绕侯必登与来经济互讦展开,说来说去就是三件事,一是来经济秉公惩治殴打标兵的府皂开罪侯必登;一是侯必登报复来经济,拿来经济贪污桥税说事,字里行间,全是替来经济说话;三是说侯必登声称患病是欺罔。”
“哼!”魏学曾冷笑一声,“要么是受了来经济的贿赂,要么是侯必登开罪了他,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如此,则侯必登当留!”穆文熙道,“他可是元翁树的循吏典范,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让巡按一纸弹章给搞掉!”
“惟贯,你说呢?”高拱问魏学曾。
“学曾看,要留侯必登,还要查赵淳!”魏学曾恨恨然道。他突然自嘲一笑,“不过……此事,若殷正茂肯替侯必登撑腰,他何至于乞休?侯必登因开罪了殷正茂不得不乞休也未可知,如此,事情就难办了。”
“魏侍郎所言极是。”穆文熙道,“赵御史明知候必登是吏部加意所树循吏,元翁对侯必登激赏有加,却上本弹劾,必是殷军门对侯必登也大不满。”
高拱吸了口气,道:“岭南新靖,善后事宜堆积如山,当集中精力立章程、定法制,不能节外生枝。”
“巡按御史的弹章,吏部例当信其言。”魏学曾伸手拿起弹章,“可赵淳说侯必登逞一己好刚之气,辄欲睚眦害人,无故称病,擅自奏渎,明系紊乱法纪,似此不忠之臣,所当亟行罢斥。”他放下弹章,“明知里面有蹊跷,还照他所说,罢斥了侯必登?”
“非也!”高拱断然道,“侯必登之事,要妥善区处;待赵淳巡按到期,差新巡按去,务必彻查此案!不惟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还要以此为典型,把整饬吏治之事,引向深入!”
“可是,”穆文熙为难地说,“元翁,吏部题覆巡按弹章,要么照单全收,要么再复查。可元翁之意,不复查,又不照单全收,究竟该如何区处,请元翁示下。”
高拱突然长叹一声,语调深沉地说:“皇上在诰命里,赞高某‘尽鞠瘁以不辞,当怨嫌而弗避。澄清流品,虞廷之黜陟惟明;登进材贤,汉室之循良最盛。士风丕变,吏治勃兴。泽普于民,如乔岳大川之无私,而均蒙其利;诚孚于众,如青天白日之无隐,而皆信其心。’我受之有愧啊!”说着,他起身从书架上翻出一封书函,“这是我给友人的复函,这里有一句话,”他读道,“今海内贤杰渐次登用,第旧习虚套难尽改革,乃于诸贤共倡务实之风,以正人心,或者行之既久,元气渐盛,客邪可望消也。”读罢,放下书函,“广东只一个侯必登,朝廷褒奖有加,却不容于官场,足见目今官场客邪之气甚盛,整饬吏治,任重而道远啊!”说完,他站起身,在屋内踱步,“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啊!”言毕,蓦地回身坐下,语气急促地说,“题覆当驳斥赵淳的弹章,对侯必登要肯定。”
“那么,侯必登照旧供职?”穆文熙不解地问。
高拱神情黯然道:“事已至此,侯必登照旧供职已不可能,给他换个地方吧!”说着,转脸看着魏学曾,“惟贯,你去查一下,看哪里缺员,把侯必登补去。不要到边远地方,好像是贬他,不能给人贬他的印象!”
魏学曾道:“玄翁,江西九江道缺员,正可将侯必登补上。”
“明日即起稿!”高拱点头道,又嘱咐道,“题覆赵淳的弹章,要拿捏好。”说完,思忖片刻,一扬手,“还是我亲自来写吧!”待魏学曾、穆文熙退出,高拱提笔一气呵成:
看得巡按广东监察御史赵淳题参侯必登挟嫌相构,妄行奏扰,乞要罢斥一节。
为照广东地方遍地皆盗,民不聊生,实起于有司之贪残,而成于蒙蔽因循之日久。本部于先年访得潮州府知府侯必登能抚绥穷困,制伏豪强,弭盗安民,地方利赖,特为奏请加三品服俸以示激劝,后巡按广东御史杨标至京,臣即问彼处有司贤否,标曰:知府侯必登有守有为,任劳任怨,民赖以安,但不肯屈事上司,所以问之百姓人人爱戴,问之上司人人不喜。至朝觐时,又加查访,佥同。本部遂有卓异之荐。然侯必登资俸巳深,潮州士夫在京者恐其升去,每向臣等保留曰:潮州不可一日无侯必登也;又有潮州举人监生及在官纳觧人等数十人,遮道告曰:侯知府年久该升,若遂升去,百姓无主,必皆随之而去,此人情如此。臣等思得,官久不升,何以示劝,会潮州兵备员缺,遂将侯必登升参政带宪职管潮州兵备事。盖所以慰士民之心,为地方计也。今该巡按御史论劾前来,其中论词多出守巡等官揭帖,夫言既盈耳,监察之官,固不容默然。详其论词并其中揭帖语意,乃是侯必登素不能奉顺上司,巡按及守巡等官既皆衔之,会又与推官来经济相讦,而推官乃巡按所信用,两司所趋附,于是遂明有左侯右来之意。侯必登忿其不胜,遂具本乞休,守巡既知侯必登恨己,闻其有奏,以为必有相攻讦之辞,遂具揭巡按,激而为此,又恐迟则侯必登之说行,而己反出其后,故如此其急也。而不知侯必登本中止自乞休,并未沿及他人,向使知其不相沿及,又岂有此论哉?今观劾词,首云侯必登与来经济挟嫌相构,妄行奏扰,大坏圣朝纲纪;又云侯必登告致仕,臣不知奏内何事,但据其近日与来经济相讦者度之,不过以乞休为名,暗引党己为援,不附己者一概波及,以售其必报之恨耳,此其情自可见。不然,两司知府官自行具本乞休者亦多矣,何以皆无劾者,而今独劾一侯必登,谓之大坏朝纲乎?且据劾词内称侯必登与来经济相讦,在上年十月,则是事巳久矣,若止恶其相讦,何不即劾于始讦之时?若是劾其所讦之事,又何不少待于问明之后,而顾急举于侯必登上本之日乎?况彼此相讦事尚未明,则是非固未定也,劾则俱劾,止则俱止,又何匿来经济不劾而止劾侯必登乎?此其理亦自可知。然事既如此,侯必登实有难于处者,欲拟其去,则不惟失百姓之心,而将来任事之臣,何以自効?欲拟其留,则上司既不相容留之,何以自展?欲拟行勘,则无事可勘,欲拟罢斥,则即据劾词既未明指所坏何法,又未明指所贪何赃,不得而议罢也。但访得侯必登心既好胜,气又过刚,虽惠及于民,而不能善事上官;虽威行于盗,而不能善处寮寀,恃长纵傲,以短招尤,虽非重愆,亦有薄咎,合无将侯必登仍以现职衔,量调别省,令其痛自省改。目今广东盗贼新靖,正破格整饬之日;民生凋敝,正协力干济之时。毋得仍守成心,尚循故套,崇姑息而摧振作,奖罴熟而抑刚方,当知任事为忠,不可徒诿罪于人,当以救民为急,不可徒取便于己。如有违者,参奏重治!斯于事理两得,其拨乱反治之功,或可望于一二也。
阅罢,叫魏学曾来看。魏学曾苦笑道:“对弹章作如此题覆,绝无仅有。”
高拱沉着脸道:“不能让人破故套,自己却从故套中跳不出来!就这么定了,抄毕签发!”他一扬手,“好了,此事到此为止,我再给殷正茂一书,略作交代。”说着,提笔给殷正茂修书:
公有报国之忠心,有勘乱之雄略,指挥一定,叛宄遂平,此数十年不能得者,乃不劳而致,功在社稷,谁能右之?其善后事宜,惟公处分,更无掣肘,愿益展弘猷,图其永久,是所望焉。
侯必登其人,前所以宠异之者,以其能守巳任怨,弭盗安民故,特奖以励人心。今且被论,则任事之臣,反为狥旧套者所笑,而地方之事,其孰为振作乎?初意欲直留之,念及广东善后大局,又恐其自兹难于展布,故稍为处分,而又为之明其意。盖恐广中有司,遂以必登为戒,而不可以驱使也。然其实必登被论之由,不过如仆疏中所云而巳,一览自当知也。幸以此意,遍示诸地方官,使知庙堂之上,所以念广东者如此,所以顾地方、顾百姓者如此。有志之士,固不可因侯而自为无志之人,亦不得快侯而自幸也。
写毕,高拱边端茶盏凑到嘴边,边侧过头来审阅文稿,手一抖,茶水撒到了胡须上,他忙举袍袖擦了擦。望着花白的胡须,不觉又焦躁起来,慨叹一声:“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吧!”
司务突然出现在直房外,禀报道:“元翁,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差急足来投书!”
王之诰做过宣大总督、三边总督,高拱掌铨后登用贤才,取代的正是王之诰这批旧人。是以这些人与高拱一向疏离,加之这王之诰又是张居正的儿女亲家,一听说他差人投书,高拱有些惊讶,待拆阅书函,不觉大吃一惊,顿时火冒三丈,大声道:“这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