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从张居正那里得到福建案发的消息,顿时紧张起来。为金、朱二将之事,他曾差人拜托张居正门下,调取二将入蓟镇,也是按照张居正的授意做的,这意味着,张居正也卷入了此案,目下再向他求助已不可能,惟一的办法是求助于高拱。固然,高拱与张居正一样赏识他,可他素知高拱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与他打交道比不得与张居正,可以重礼相送,美色相娱;可倘若总是公事公办式的,又怎能求得他的谅解?
“这可如何是好?俺老戚最重名望,这事捅出去,一世英名岂不毁于一旦?!”戚继光在镇府节堂越想越着急,长叹一声,“早知金、朱这两个小子如此不堪,何必替他们遮掩!”抓耳挠腮,想不出办法来。忽有亲兵禀报:有名叫刘旭者求见。
“不见!”戚继光把手扬过头顶,烦躁地说。他虽是武将,却雅好诗词,文坛领袖王世贞是他的好友,山人墨客,成群结队到蓟镇打秋风,他多半会礼貌周全,殷勤款待。可今日本有烦心事,刘旭其人又从未耳闻,是以断然回绝。
“大帅!”亲兵又道,“客人说,他从河南新郑来,是高阁老的亲戚。”
“啊?!”戚继光大喜,“快快有请!”
刘旭因冒充高拱外甥行骗,在得意楼被兵马司抓获,枷锁一个月后释放。他没有回河南老家,在京城四处游荡,听说戚继光一向款待山人侠客,遂灵机一动,来到三营屯。到后方知,来打秋风的,都是小有名气的文人墨客,人人都有诗作奉上。他两手空空,无名小卒,根本就接近不了戚继光。这天,他瞅准机会,以河南话对亲兵口称高拱亲戚,须臾就被传请。
戚继光见到刘旭,试探着问了问河南新郑的情形,刘旭对答如流,把高家祖上几代、时下兄弟数人,说得一清二楚,不由人不信。
“刘兄远道而来,在蓟镇多留些日子,本帅差人侍候!”说着,戚继光传下帅令,命两名亲兵解除本职,专意侍候刘旭,好生款待,不得有误。
送走刘旭,戚继光提笔修书一封,差人日夜兼程送往京城。
吏部直房里,高拱正与兵部尚书杨博商榷处分戚继光一事,司务禀报,戚继光差急足投书一封。
“呵呵,说曹操,曹操到。”高拱微微一笑,命将投书呈来,他则继续与杨博说话。
杨博处事圆润,武将处分虽职在兵部,且张居正已透过谷中虚有明确授意,但他知道高拱和张居正已然失和,恐冒然按张居正的授意题覆,遭高拱驳正事小,卷入高、张之争事大,故他欲事前与高拱沟通,达成共识后方起稿。杜化中的弹章发交兵部,杨博压了几天,知高拱每晚必到吏部来,便差人在门口候着,闻得高拱已到直房,便徒步来谒。
高拱待杨博说明来意,沉吟良久,道:“戚继光国中名将,功勋卓著,惟好宾客排场,有不廉之名。照理当从巡按所请,予以训诫。然正因戚帅好排场,计较名衔,必是甚好颜面;况时下蓟辽一体,东虏虎视眈眈;建彝时服时叛,有戚帅坐镇,蛮彝不敢窥蓟门,朝廷无东顾之忧。是以对戚帅当加意保护,可考虑兵部差员到蓟镇私下诫勉,不做公开训诫。”边说,边拆开戚继光的书函。
“新郑所虑周详。”杨博附和道,“戚帅从戎多年,嘉靖季年,墨臣当国,政以贿成;先帝又以刑立威,动辄斩杀将帅,将帅无不战战兢兢,纷然以重礼贿廷臣,习以成俗,戚帅焉能免俗?时下朝廷加意肃贪,文武凛然不敢再贪,想来重名望如戚帅者,已幡然自新矣!”
“惟愿如此!但福建一案,戚继光卷入其中,行止有污,当严厉诫勉之!”说着,高拱抖了抖戚继光的书札,举在眼前匆匆浏览。
“那么金、朱二将?”杨博又问,“新郑有何考虑?”
高拱一拍书案:“可恶!”
杨博楞住了。
“那个假冒我外甥的刘旭,竟又到蓟镇行骗!太可恶了!”高拱顾自说,顺手把戚继光的书函递给杨博阅看。
杨博阅罢,方知是戚继光向高拱禀报他必尽心款待刘旭之事,遂笑道:“呵呵,我看也是周瑜打黄盖嘞!你看戚帅匆匆忙忙投书来禀此事,必是想以此与新郑套近乎,买个人情,也是怕对他严处吧!”
高拱站起身,道:“戚继光来函,倒提醒了我。今年春防,宣大等七镇,当由督抚临机决断,不必刻意部署;当集中精力于蓟辽,方略只一个字:战!对胆敢侵扰之东虏建彝,当大加一挫,如此,不惟使东虏胆寒,而西虏亦知畏,则和平可固!”言毕,向杨博一拱手,迅疾回到书案前坐定,提笔给戚继光回书:“巡按所劾事,仆已与大司马商……”
“不可!”高拱住笔思忖,“朝廷之事,不可泄于武将,况示恩于人,非大臣体。”想到这里,把稿笺撕碎,再展开一张,写道:
其刘旭者,乃一无家荡子,昔年曾在蔽县教书,去岁行骗于京师,今又到蓟镇行诈,须得重惩解回,乃可为戒。不然幸脱于此,又将行诈于彼也。
今岁蓟镇事体,较之往时关系尤为重大。何也?西人新附,而东人尚然内窥,若遂得志,则有以阴启西人之心,虽得贡市,不足为罕也。必须大加一挫,则不惟东人胆寒,而西人亦知畏,贡市乃可永焉。况西人不动,则东人无援。吾无西忧,则得以专力于东,以防秋之全力,专用于失援之敌,若再不得一胜,则天下之事更无可为。岂惟将军之辱,而愚亦无面目立于庙堂矣!
读了一遍,高拱自语道:“接阅此函,戚继光当能明白,对他不会严厉追究了。”再读一遍,顾自点头,“嗯,对戚继光,要用此激将法。只要戚继光大张旗鼓,做痛击土蛮之势,就足以震慑土蛮,蓟门可无忧矣!”
放下稿笺,又给张学颜修书:
出塞大捷,数十年所未有者,非公壮猷,何以致此!上览奏,喜动天颜,且示恩于西,而又立威于东,国势乃益强矣!
大捷策勋巳有成命,今土蛮虎视眈眈,防备宜周,仍期一捷,斯国威益振!盖土蛮自谓强于建彝,故敢乘吾战胜解严而窥伺之,以为吾气且骄,吾力且疲,而因遂可以得志也。今须整搠人马,愈加奋励,彼出吾不意而吾亦出彼不意,大加挫衂,则西北诸酋皆落胆矣!
李帅威声大著,诚为可喜!然从此须当自慎,倘恃胜轻事,则有不宜。公幸代仆一告之,亦爱助之意也。
想了想,李成梁屡有禀帖,不给他回复,恐生误会,遂又给李成梁修书:
将军逐寇长驱,有此大捷,可谓奇伟丈夫!圣主褒功,恩礼隆厚,岂人之所易得哉!今土蛮虎视眈眈,若敢进犯,须再得一大挫,则国威益振!是在将军奋力耳!然须慎重,计出万全乃可。
书函封发毕,高拱背手在直房踱步,自忖:“嗯,料俺答不敢渝盟,土蛮、建彝不敢跳梁!隆庆六年当是祥和之年!”本是越想越高兴的事,可这种兴奋情绪一闪而过,旋即心头一沉,像有块石头堵在胸口。
“皇上,你还年轻啊,病快些好起来吧!”高拱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慨叹了一声。